初七早晨,譚笑九故意支開老媽,他知道購買紅湖小吃店的炸糕需要額外排隊,這家的紅豆沙餡炸糕非常受歡迎,所以每人每次限購三個。炸糕的製作方式大致如下,將糯米飯和白糖混合後倒入滾開的開水進行燙麵,然後搓成劑子,包進紅豆沙餡,放進160度的的油中小火慢炸,待炸糕兩麵都變成金黃色並且完全浮在油麵上時,說明炸糕內部已經熟透,食用時要非常小心,
譚笑九小時候因為嘴急,就曾經被燙傷過。但不妨礙他成為紅湖小吃店炸糕最堅定的擁躉。隻不過患病以來,醫生規定他有很多忌口食物,炸糕位列其中。
譚笑九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當然這限於吃。當他覺得自己已經看不到未來的時候,就不想在難為自己的胃口,就是說醫生為他規定的大多數必須忌口的食品,他並沒有讓譚媽知道,當然了譚爸那個人知道不知道都沒關係,他隻要每天能下兩個鐘頭的象棋就好。
當譚笑九攜帶病曆和x光那個大袋子離開家時,在門口最後打量一次這間在他名下的已經住了幾年的屋子。一般來說,當一個人已經麵對生死時,彆的很多事就會看開,但是譚笑九一想起在自己的攛掇下,譚媽教唆譚笑七繳納房款後,將屋主登記在自己名下時,還是覺得一陣快意。他這輩子最是看譚笑七不順眼,自己那麼喜歡孫農,譚笑七就是不肯放手,這足以令小九恨譚笑七一輩子。
對於譚笑七的近況,譚笑九漠不關心,他覺得離開北京的譚笑七,如同無根浮萍,最多也就是混個飯錢。一想起當初譚笑七毫不猶豫地拿出3萬5,譚笑九就不爽,他相信譚笑七那個人手裡至少有20萬,所以這個昨天捱了一夜痛的他更加痛恨譚笑七,自己要是有二十萬,一定第一時間裝那個鞘內泵,對於他媽去了海市四五天空手而歸,譚笑九隻有兩個字,廢物!
後來譚笑七才知道,患了絕症的病人,已經不能稱其為正常人,他們對自己忍受的病痛,一般都會采取仇視和抱怨的心理,抱怨彆人,尤其時最親的親人幫不到自己,仇視社會,仇視醫生,仇視身體健康的人。這是身患重病的病人們的普遍心理。
譚笑九永遠離開了自己的家,是的他後來身陷囹圄後再沒回來過,他忍受著肺裡呼吸的疼痛和骨轉移脆化的腿骨痛,慢慢走下六層樓樓梯,路過紅湖小吃店時,他看見了譚媽翹首企望炸糕出鍋的樣子,他心裡苦笑一聲,唉,自己要是沒得這個病該有多好,就可以去追早已看中的光明樓儲蓄所的那個漂亮姑娘劉彤了。
譚笑九並沒有步行前往腫瘤醫院,他走到光明橋下,搭乘一站公車在腫瘤醫院站下車,走過街天橋來到醫院大門,今天初七,來看病的病人寥寥,他很順利地在掛號處拿到胸內科的一號,然後乘坐扶梯來到二層胸內科的候診區,排椅靠背的牆上掛著幾個紅色的中國結,屬於這慘白空間離唯一不合時宜的顏色,不久後這個樓道裡就會滿是紅色,紅色的血跡!
譚笑九蜷縮在冰冷的金屬椅子上,覺得自己整個人正在從骨頭縫裡開始碎裂,肺癌晚期的他,癌細胞就像是瘋長的藤蔓,纏緊了他的肺,往每一根骨頭裡鑽。無休無止的疼就像鈍刀子割肉,慢條斯理地淩遲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止疼藥?那點劑量如同隔靴撓癢,每次藥效過去,疼痛就跟胡漢三報複潘冬子似的一樣變本加厲的反撲上來,要把他活活吞掉。
譚笑九很喜歡看【閃閃的紅星】,裡邊演潘冬子的叫祝新運,演胡漢三的叫劉江。那年當譚笑九聽譚笑七說要去武夷山玩,小九知道【閃閃的紅星】裡那段“紅星照我去戰鬥”的江麵漂伐的鏡頭就是在武夷山拍的,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央求哥哥撇下孫農帶自己去,結果譚笑七一把推開他,扛著行李拉著孫農的小手離開了四塊玉。
譚笑九今天來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求醫生多開幾支止痛劑,哪怕多開一支也行,免得自己忍著無言的疼痛多走一次龍潭北裡的六層樓,想到這個譚笑九就無端憎恨譚媽和譚笑七,買什麼樓房,在四塊玉住著多好,都不用上下樓。
坐在金屬椅子上的譚笑九,右手緊緊捂住疼痛的胸口,左手似乎是無意識地插在兜裡,緊緊攥著那個冰冷堅硬的東西,一把折疊水果刀,那是早晨出門前經過客廳飯桌時,鬼使神差揣進來的。
“一號,譚笑九”,護士叫號,聲音平板無波。
他扶著椅子扶手,慢慢地站起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把自己挪進診室。
胸內科診室裡的消毒水味道極濃,坐診的李醫生譚笑九見過,他戴著口罩,露出一雙疲憊但是專注的眼睛,胸牌上的名字是“李維熙”,他接過譚笑九遞過去的病曆和x光影像片,仔細看完,眉頭微蹙。
“李大夫”,譚笑九佝僂著身子坐在李醫生辦公桌前的凳子上,聲音嘶啞得象兩塊正在摩擦的粗糙的砂紙,“求求你,給我多開點止疼藥的吧,太疼了,……,我真的扛不住了!”譚笑九渾濁的眼睛裡都是血絲,眼神和神情裡都是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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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醫生抬頭麵對著譚笑九,眼神裡滿是職業性的溫和與無奈,“小譚,你的情況我清楚,隻是止痛藥的用量是有嚴格規定的,尤其是強效阿片類,超量使用風險極大,對身體的損害也無可估量,呼吸抑製,成癮……”
“成癮!”譚笑九猛地打斷李醫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尖銳的淒厲,“我都這樣了,我他媽一個晚期肺癌病人,距離死亡隻有半步之遙,我就是想,……就是想在死之前少受點罪,這都不行嗎?”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抖得就像秋風中的落葉。
李醫生等譚笑九的咳嗽稍平,語氣耐心依舊,也帶著不容商榷的堅決,“譚先生,規定就是規定,是用無數教訓和鮮血寫成的,是為你的安全負責,而且你的肝功能指標很不好,要是加大劑量,後果……”
“哈哈,對我負責,哈哈哈,”譚笑九發出一串破碎的乾笑,在診室裡顯得格外刺耳,“你們隻會說規定,負責,可是我疼啊,醫生,你知不知道骨頭被一點點啃碎是什麼滋味,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他猛地起身,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他眼裡的那點乞求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瀕臨瘋狂的赤紅。
李醫生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神情嚴肅起來,“譚先生,請你冷靜,你的訴求我無法滿足,如果疼痛控製不住,我們可以通過會診調整方案,或者……”
“會診?等你們會診完,我早就疼死了!”譚笑九嘶吼著,最後一個“死”字幾乎是噴出來的,一直揣在口袋裡左手猛地抽出來,沒錯,譚笑九是個左撇子,跟譚笑七一樣,隻不過譚笑七一直下意識地隱藏這一點。
一道冷光閃過李醫生眼前,那是一把磨得飛快的水果刀,李醫生瞳孔驟然收縮,想要站起來後退。
“你不讓我好過,”譚笑九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呈現出極致的怨毒和瘋狂,“那就一起去死!”
話音未落,譚笑九用儘全身力氣,左手舉刀朝著前方那身白大褂猛地捅了過去!動作快得驚人,也決絕得驚人,那不是胡亂揮舞,李醫生一側身,刀尖狠狠紮進李醫生的側腹部,劇痛令李醫生大喊一聲,“啊,”他身體劇烈一震,倒在診室地上,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左邊腹部,鮮血在那裡湧出,染紅了白大褂,緊接著,鋒利的刀子再次下落,準確地紮進李醫生的心臟。
李醫生眼中的神采迅速暗淡,診室裡死寂了一般,門外傳來腳步聲了和隱約的喧嘩。
譚笑九的左手和袖子沾滿了血跡,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著李醫生身下地板上迅速漫開的殷紅,看著那具不再動彈的身體,眼神有一瞬間的空茫,隨即他像是要完成某種儀式,又像是被更大的絕望籠罩,他毫不猶豫地反轉刀鋒,朝著自己的脖頸割去!
“攔住他攔住他!”幾乎同時,聽到動靜的醫院保安和幾個大膽的候診患者闖進診室,一個身姿矯健的保安一把打掉譚笑九手裡的水果刀,這時刀子已經在譚笑九的脖頸上劃開一道口子,雖然不深,但鮮血立刻流了下來,染紅了他的棉襖領子。
“放開我,讓我死,讓我去死!”譚笑九歇斯底裡地掙紮著,像是陷入絕境的困獸,他太虛弱了,那麼一點反抗能力很快被壓製下去,他被幾個人死死按在牆上,動彈不得,胸腔劇烈的起伏表明他還沒死,可他的眼神已經徹底渙散,空洞無物地盯著天花板亮著的冷光燈。
混亂中,譚笑九忽然歪著頭,用近乎天真又充滿困惑的語氣問地上一動不動的李醫生,“是你不肯給我更多的止疼藥,可是現在誰來救你?”
警笛聲由遠而近,那是距離腫瘤醫院最近的龍潭湖派出所接到醫院電話後,迅速派出警力,這聲音尖銳地撕裂了醫院上空本來就存不住的節日氣息。
這天晚上,練了一天功的譚笑七正在大沙發上看書,身邊的電話響起,是楊舒逸,他很不自然地告訴譚笑七,“你弟弟在北京腫瘤醫院捅死一名醫生,先是被崇文分局刑事拘留,現在已經轉到北京市局。”
譚笑七很奇怪,這種凶信怎麼是楊舒逸告訴自己的,“您是要說什麼嗎?”
楊舒逸有點不自然,這個案子已經由北京市局刑偵總隊7支隊接手,上次七支隊來過海市找譚笑七,正巧那時他因為被刺出院後住在22號大樓,所以是楊爸接待的北京客人。
楊舒逸巴巴一句,“我就是通知你一下。”他放下電話心裡說,小子,這對你來說就是一場台風啊。
譚笑七把手裡的書扔掉,越過院子走進堂姐臥室,抱住堂姐說,“我睡你這!”
遙遠的北京南二環與護城河之間,是北京市第一監獄,重案犯譚笑九在牢籠的第一夜從這裡開始,很奇怪,自從進了監獄,他肺不疼了,骨頭也硬了,被砸上腳鐐後,倒在席子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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