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熟悉的胡同還在沉睡,隻有晨風卷著昨夜的落葉在水泥磚地麵打轉,楊一寧聞到了那股即使發生了命案也未能完全驅散的食物香氣,四十多年來從未間斷過的,深入牆壁木縫的符合味道,她聞到了炸油餅的焦香,芝麻燒餅爆裂的脆響在鼻腔回蕩,麵茶那渾厚踏實的穀物暖香,豆漿的清甜,還有那個譚笑九生前最愛的炸糕,熱烈,甜潤,似乎能看到豆沙河紅糖的內餡在熱油的高溫下沸騰,融化,滲出了滾燙的甜意。
這些氣息構成了一個堅不可摧的”場“,將死亡帶來的血腥和騷動牢牢地隔絕在外,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沒有什麼能真正撼動這家小吃店在京城角落裡的根基。
楊一寧的目光掠過那塊被油煙熏得發黑的木質招牌,“紅湖小吃”四個紅漆字已斑駁褪色,店門是那種老式的多塊板子搭合起來的木板門,門口左側的玻璃櫥窗裡,曾經陳列著油光鋥亮的燒餅河焦黃的螺絲轉兒,此刻卻空著,象缺失了一顆牙齒,她想象著老師傅——張保國每天淩晨三點半在這片寂靜中第一個到來,鑰匙插入這扇老鎖,“哢噠”一聲,喚醒這一天的煙火人間,而今天,這循環被暴力掐斷了。
站在紅湖小吃店門前,楊一寧宛然回到若乾年前自己站在海市金棕櫚影城的樓頂望著那具女性遺體的心情。此刻她能站在這裡純屬偶然,她來北京參加部裡一個研討會,老公譚笑七回來參加四塊玉一位老鄰居的葬禮,他倆住在距離紅湖小吃店一站之遙的天壇飯店,而此時的崇文區分局局長既是一起參會的戰友,又是譚笑七的老朋友。
所以局長接到報案時,順便通知了一下楊一寧,都知道她是個案癡,如果過後她知道距離她不到一公裡的地方發生了命案而沒人通知她,那麼這位大名鼎鼎的海市中心分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兼刑警大隊大隊長的楊一寧,發起脾氣來,誰都攔不住。
她深吸一口氣,那複雜的香味鑽入肺腑,不再是令人心安的市井味道,而成了了一個巨大的,無聲的疑問。這間小店,就像一個擁有自己呼吸和心跳的活物,它見證了一切,吞咽了一個忠實員工的生命,卻依舊保持著這副沉默而溫順的舊麵孔,楊一寧替崇文區分局刑警隊的所有隊員們感到了壓力,她也曾經在這裡工作了幾年。那不僅是破案的壓力,更是一種麵對時間與習慣被驟然撕裂時的無措。
楊一寧伸出手,輕輕推開了木門,一時間,楊一寧又回到了幾年前,她手裡拿著小陳遞給她的那張紙,那是最普通的a4紙打印的署名為“鐘山手表的字條,”替你們清理垃圾。“
那是鐘山牌手表凶手第一次留下這種痕跡,以前的現場隻會有一塊鐘山手表。
海市的夏夜,空氣能粘稠得攥出水來,楊一寧靠在警車已經涼下來的引擎蓋上,指尖夾著的煙積了長長一截灰燼,忘了彈。
是的楊隊開始抽煙了,從春節後歸來得知譚笑七河市裡老一談向前暗通款曲後,當她茫然站在臘月二十九發案的白沙海灘,她下意識地向師父馬維民要了一支煙,笨拙地點燃吸了一口,嗆得直咳嗽。
“煙還是不抽的好,對懷孕不利!”馬維民好心地勸了一句。
“懷孕,生孩子”,楊一寧又狠狠的吸了一口,這次沒咳嗽,自嘲地笑了,她有過一個兒子,半年前死在北戴河海灘,嗯,又是海灘。既然譚笑七靠不住,她還會和誰懷孕生孩子?
遠處秀英港碼頭的譚照燈劃破黑暗,光柱掃過廢棄廁所那棟低矮的建築輪廓,象一隻猶豫不定的眼睛。
四個月了,這是第四個。
白沙海灘的浪濤卷走了第一個,金棕櫚影城樓頂的風吹落了第二個,文明東路的喧囂掩蓋了第三個,現在,是這充斥著鐵鏽河腥臊氣味的碼頭廁所。現場勘察燈發出的慘白光芒,將進出的警員,法醫,技術隊隊員的身體拉的忽長忽短,如同默劇裡的鬼魅。
“楊隊“,小陳從裡麵跑出來,臉色在勘察燈下泛著青白,喉結滾動了一下,強壓這不適,”和……和前三個一樣,現場很乾淨。“
乾淨,楊一寧在心裡冷笑一下,吐掉這個充滿了諷刺意味的詞,凶手,或者的談波的”乾淨“,意味著沒有多餘的指紋,沒有搏鬥痕跡,沒有有效的目擊者,隻有受害者的生命被精準掐滅的殘酷。
楊隊掐滅眼,帶上手套鞋套,彎腰鑽進警戒帶,那個狹窄肮臟的空間裡,就算消毒水也蓋不住那股混合了陳年尿垢和新鮮死亡的味道。
死者仰麵朝天倒在廢棄很久的洗手池邊,年輕,或者說,曾經年輕,脖頸上是勒痕,專業,迅速。技術隊的相機閃光燈一次次的照亮她那驚恐的雙眼,還有微微張開的嘴。
春節後去阿根廷探親姐姐的孫兵半跪在屍體旁,新添了幾縷白發的頭發在燈下象一團蓬亂的草,她小心翼翼地用長鑷子,,試圖從死者口腔深處取出什麼東西,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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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孫,”春節後,從三亞回來的楊一寧再次見到自阿根廷歸來的法醫,就執意這樣喊他,根本不顧孫兵比自己至少小六歲的事實,孫兵也由她。他知道楊一寧很想知道一些關於七哥,姐姐和荀林在的消息,但是又硬撐著不肯主動開口,這麼喊他就是在拿他撒氣。孫兵也不以為忤,他無能為力,你楊隊如果知道姐姐對七哥一如既往的感情,知道許林澤對七哥的柔情,再能懂得一些自己對七哥的崇拜,就不會繼續高高在上了。
楊一寧走到孫兵身後,聲音有些乾澀,“有什麼特彆?”
孫兵沒回頭,鑷子又往裡探了探,屏住呼吸,終於他夾著一樣東西,緩慢地退了出來。
勘察燈的光聚焦在鑷子頂端。
那是一枚耳釘,水滴型鑽石,即使在這汙穢之地,依舊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鑽石切割完美,熠熠生輝,於周邊環境格格不入,就像一顆墜入淤泥的星辰。
所有在場的人呼吸為之一滯。
孫兵將耳釘輕輕放入證物袋,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腰和膝蓋,他隔著證物袋用手指推了推鏡片,,仔細端詳著那枚鑽石,突然轉向楊一寧,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楊隊,”他聲音沉重,帶著一種穿透血肉的寒意,“他在挑選祭品!”
楊隊的心猛地一沉,祭品。
這個詞讓之前的所有模糊的側寫瞬間有了猙獰的形狀。之前的三個受害者,社會關係複雜,或多或少地都曾經卷入一些爭議,甚至在一些小圈子裡被貼上“麻煩”,“不檢點”的標簽,凶手又是在替誰“清理垃圾”?
而這枚耳釘,,楊隊盯著證物袋裡那過分璀璨的光點,它肯定不屬於死者,一個在秀英港碼頭附近小酒吧做服務生的女孩,以她的消費水平,連這枚耳釘上的一粒碎鑽都買不起。
這是凶手留下的,前所未有的,具象的,價值不菲的物品。
為什麼是四個月來的第四個,為什麼放在死者的喉嚨深處?
一股寒意順著楊一寧的脊椎悄然爬升,讓她後頸的汗毛根根立起,她幾乎能感覺到,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透過這枚鑽石,嘲弄地,期待地注視著她,注視著整個海市中心分局。
回到分局已是淩晨,大會議室裡煙霧繚繞,白板上貼著最近四名死者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之間用紅筆連滿了線條,旁邊密密麻麻地寫了時間,地點,作案手法的關鍵詞,那枚鑽石耳釘的大照片貼在白板正中央,光芒耀眼。
“耳釘是蒂芙尼的經典款,真品,市場價格在2萬8左右,”技術隊的彙報乾巴巴的,一點水分都沒有,“耳釘表麵都仔細清理過,沒有指紋,沒有皮膚組織殘留,銷售渠道正在排查,但,希望渺茫!”
“挑選祭品,”小陳喃喃的重複孫兵的話,“孫法醫的意思是,凶手有自己的黑名單,他是在替天行道?”
“狗p的替天行道!”旁聽的一位市局刑偵支隊的老刑警猛地一拍桌子,“這就是個心理變態的連環殺手,他以為他是上帝!”
楊隊沒說話,走到白板前,目光從四張年輕的卻已失去生氣的臉龐逐一掃過,白沙海灘的會計,影城樓頂的自由職業者,文明東路的女銷售,碼頭酒吧的服務生。她們看似毫無交集,生活在海市不同的角落,凶手是如何選中她們的,他遵循著什麼標準?
楊一寧拿起記號筆,在那行“替你們清理垃圾”的打印字下邊,用力寫下兩個,戰書!
筆尖劃過白板,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他不是在替天行道,,”楊一寧轉過身,聲音不高,卻讓整個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他是在享受這個過程,享受我們的無能為力,享受他自以為是的”清理“工作,前三次他留下字條是宣言,這一次他留下了實物。”
她抬手指向那枚耳釘的照片,“這是挑釁,是給我們警方的,他告訴我們,他有能力獲取這種價值不菲的東西,他能把它象塞一顆糖一樣塞進死者嘴裡,它掌控一切,包括我們破案的節奏和方向。”
楊隊頓了一下,環視著每一張疲憊緊繃的臉。
“他在玩遊戲,而我們直到現在才真正拿到入場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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