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開庭 中)_半邊臉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 綜合其他 > 半邊臉 > 第362章 開庭 中)

第362章 開庭 中)(1 / 1)

1992年的酷暑,在京城胡同裡撒野。

江皓把自行車鎖在胡同口那棵歪脖子槐樹下,車把上的塑料皮剝落了一大塊,露出底下鏽紅的鐵管,和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硬、領口卻依然挺括的白襯衫不太相稱。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裡有早點攤殘留的油條味、公共廁所飄來的氨水味,還有不知誰家蜂窩煤剛點燃的嗆人煙氣。他扶了扶肩上人造革的黑挎包,走向胡同深處。

“金豹法律事務所”的牌子掛在一扇褪色的朱紅木門旁,巴掌大,白底黑字,字是手寫的,筆畫粗硬,像用力刻上去的,邊角有些卷翹。門沒關嚴,留著一條縫。他推門進去,一股複雜的、停滯的氣味包裹上來。

不到二十平米,外頭陽光亮得晃眼,屋裡卻暗沉沉的。臨窗一張寬大的、漆麵斑駁的舊式寫字台,算是屋裡最氣派的家具,上麵堆滿了小山似的卷宗和文件,高的地方幾乎要倒下來。一個老式綠罩台燈,燈繩拖在桌邊。靠牆是兩個鐵皮文件櫃,櫃門關不攏,塞得太滿。另一麵牆邊戳著張折疊行軍床,綠漆掉了大半,露出灰白的鐵骨,床上胡亂堆著一條辨不出本色的毛巾被。牆角摞著幾個空二鍋頭瓶子,旁邊是個小煤球爐子,爐口黑黢黢的,蒙著灰。屋裡唯一的光源除了那扇蒙塵的窗,就是寫字台上方吊著的一個昏黃燈泡,此刻沒亮。

陳金豹就窩在寫字台後麵那張咯吱作響的藤椅裡。他穿著件分不清是灰色還是黃色的圓領汗衫,外頭套著件皺巴巴的藏藍色夾克,拉鏈壞了半截,就那麼敞著。他頭發有些長,油膩地貼在額角。聽見動靜,他抬起眼皮,露出一雙不大、卻異常銳利的眼睛,像嵌在肉裡的玻璃碴。他嘴裡叼著半截燃著的“金橋”煙,煙霧嫋嫋上升,熏得他眯起眼。

他正把一雙穿著磨得起毛邊塑料拖鞋的腳,高高地翹在寫字台唯一還算乾淨的一小塊桌麵上,腳趾頭在破洞襪子裡不安分地動了動。

“來了?”陳金豹含混地招呼一聲,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痰音。他上下打量江皓,目光刮過那身白襯衫、人造革挎包,最後落在那張尚且透著書卷氣和一絲緊繃的臉上,咧嘴笑了。煙卷在他唇間抖動,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

“坐。”他用夾著煙的手隨意指了指寫字台對麵一把掉了漆的木椅子,椅麵上落著一層薄灰。

江皓放下挎包,遲疑了一下,用手拂了拂灰,才坐下。腰杆挺得筆直。

陳金豹把腳從桌上挪下來,趿拉著拖鞋走到牆角,拎起一個竹殼暖瓶,對著桌上一個印著紅雙喜字的搪瓷缸子倒水,熱水衝下去,缸底一層黑褐色的茶垢打著旋浮起來。他把缸子推到江皓麵前。“喝口水。甭拘著,我這兒沒那麼多規矩。”

江皓低聲道謝,雙手捧住搪瓷缸,很燙。他沒喝,眼睛不由自主地掃視著這個過於“生活化”的辦公室,或者說,住處。牆上有幾張泛黃的獎狀,邊角卷著,落款是某某街道、某某區司法科,年份都是八十年代初。還有一麵褪色的錦旗,“為民解憂”四個金字已經黯淡。錦旗旁邊,用圖釘摁著幾張黑白照片,人影模糊,似乎是合影。

“看了招聘啟事來的?大學生?”陳金豹坐回藤椅,重新把腳翹上桌沿,這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腳後跟正好壓在一疊文件上。“學法律的?”

“是,中國某法大學,今年剛畢業。”江皓回答,聲音在空曠儘管狹小)的屋子裡顯得有些響亮。

“某法大學,”陳金豹咂咂嘴,不知是品味還是彆的什麼,“好學校啊。可惜了。”

江皓沒明白“可惜了”是什麼意思,看著他。

陳金豹猛吸一口煙,讓煙霧在肺裡轉了一圈,才慢悠悠地吐出來,模糊了他的臉。“在我這兒,課本上的東西,用處不大。”他彈了彈煙灰,煙灰直接落在桌麵上,他也不理會,“小江啊,既然來了,有些話得說在前頭。咱們這行,甭管叫什麼‘事務所’,掛什麼牌子,說到底,”他頓住,那雙玻璃碴似的眼睛盯住江皓,一字一句,“不是打官司。”

江皓怔住。

“是打人心。”陳金豹咧開嘴,黃牙在昏暗中格外顯眼,“法院的判決書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撬動了人心,判決書才能按你想要的寫。撬不動,那就是廢紙一張。”

他把煙屁股按熄在桌麵上一個原本是裝“六必居”醬菜的玻璃瓶蓋裡,那裡已經積了十來個煙蒂。“你那些法律條文,背得再熟,寫得再漂亮,”他抬手,淩空點了點江皓放在腿上的挎包,仿佛能透過帆布看見裡麵的《民法通則》和課堂筆記,“在這兒,在很多時候,不過是……”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找一個最恰當、最能讓這年輕人記住的詞,然後,用一種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語氣說:

“擦屁股紙。”

江皓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血往上湧。捧著搪瓷缸的手指用力收緊,指節泛白。四年寒窗,無數個挑燈夜讀的晚上,那些被教授們反複強調的法治精神、程序正義、權利保障……在這個彌漫著煙味、汗味和過期文件氣味的小屋裡,被眼前這個邋遢的中年男人,用如此粗俗直白的方式,貶低得一錢不值。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想反駁,想引經據典,但喉嚨裡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感受到的不是理論被挑戰的憤怒,而是一種更深的、近乎羞辱的無力感。因為陳金豹的語氣裡沒有辯論的意思,那是一種基於大量不堪言說的經驗碾壓過來、不容置疑的斷言。

陳金豹似乎很滿意江皓的反應,笑了笑,那笑容裡沒什麼溫度。“慢慢你就懂了。現在,先把地上那堆材料歸置歸置,按年份分開。眼力見兒得有。”

他不再看江皓,伸手從桌底下摸出半瓶二鍋頭,對著瓶口灌了一口,然後打開抽屜,翻找起什麼,發出嘩啦啦的紙張摩擦聲。

江皓僵坐著,直到搪瓷缸的溫度燙得他掌心發疼,才猛地放下。他蹲下身,開始整理牆角那堆顯然被翻找過無數次的散亂文件。紙張粗糙,有些是油印的,字跡模糊;有些是手寫的,字體潦草難辨。內容五花八門:鄰裡打架的調解記錄、離婚財產分割的申訴、承包合同糾紛的草稿、甚至還有要求落實政策的陳年舊信,灰塵在從門縫透進來的光柱裡狂舞,撲在他的白襯衫上。

他埋頭整理,耳朵卻豎著。陳金豹在打電話,聲音時高時低。

“老劉,這事兒你得這麼辦,先彆往法院遞,遞了就是死棋,對,找他家二小子,那小子在廠裡開車,最近想跑長途,缺張‘安全行駛無事故證明’……誰開?街道王主任啊,王主任他小姨子的孩子上學是不是還想進重點?明白了吧?一環扣一環。等這邊證明開了,那邊你再提調解,態度軟和點,賠償?不用多,意思到了就行,主要是個麵兒,放心,判決?判不下來,拖著唄,拖到他家主動找你。”

江皓的手指停在一份泛黃的申訴狀上,這是一起很多年前的工傷認定糾紛。他快速瀏覽,按照他學過的法律知識,事實清楚,證據雖然舊但還算齊全,單位責任明確。完全可以直接申請勞動仲裁,甚至起訴。

他忍不住,抬起頭,聲音有些乾澀:“陳老師,這個工傷的案子,事實和證據鏈都挺清晰的,為什麼不?”

陳金豹剛好掛了電話,聞言轉過頭,像看什麼稀罕物似的看著他,半晌,嗤笑一聲:“清晰?小江啊,那是紙麵上的清晰。你知道那廠子現在歸哪個局管嗎?知道當初負責安全那科長,現在調到哪裡去了嗎?知道這工人現在家裡什麼情況?他要的是認定,還是錢?認定下來了,錢從哪兒出?廠子都快黃了,賬戶早凍結了。”

他拿起桌上一份蓋著紅頭公章的文件,抖了抖。“看見沒?這是區裡剛下的通知,關於妥善處理曆史遺留問題的‘指導意見’。有這東西,仲裁庭敢輕易下裁決?法院敢輕易立案?就算立了,判了,執行得了嗎?”

他站起身,趿拉著拖鞋走到江皓旁邊,蹲下身,從那堆材料裡精準地抽出另一份更破舊的信紙。“看這個,這工人後來自己寫的,不要認定了,要求廠裡解決他孩子頂班的問題。廠裡當時口頭答應了,沒下文。為什麼?因為後來政策變了,頂班製度取消了。”

陳金豹把信紙扔回紙堆,拍了拍手上的灰,看著江皓有些發白的臉。“法律條文解決不了的,人心、關係、政策、時機,加一點點‘辦法’,說不定能解決。反過來,法律條文說能解決的,這些要是卡死了,那就是一張擦……”

他大概覺得“擦屁股紙”這個詞今天用的次數夠了,適時停住,聳聳肩,走回座位,又拿起了酒瓶。

“繼續整理吧。完了把門口掃掃,灰太大了。”

江皓重新低下頭,手指拂過粗糙的紙麵,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此刻仿佛都變成了蠕動的、難以理解的密碼。他腦子裡反複回響著那句話,“擦屁股紙”。窗外的胡同裡,傳來收廢品的吆喝聲,拖著長長的調子,像是某種悠遠而無意義的歎息。

喜歡半邊臉請大家收藏:()半邊臉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最新小说: 欺負烈士遺孤?七個司令爹殺瘋了 咬朱顏 出軌八年,他卻求我不要離婚 不正經事務所的逆襲法則 至尊狂婿 龍馭九州:亂世帝尊 天才??? 尚書他總在自我攻略 什麼叫前女友全是魔女? 玫色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