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豹說完,拿起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濃茶,咂咂嘴:“這一套組合拳下來,隻要執行到位,譚笑七除非真是鐵石心腸加上完全不要臉皮,否則大概率會服軟。他那個圈子,最要臉麵。就算他本人能硬扛,他生意上的朋友呢?唾沫星子淹死人,何況現在還有報紙電台幫著吐唾沫。”
江皓聽得心潮起伏。他從未想過,一個看似簡單的家庭糾紛,可以如此操作。陳金豹的策略,完全跳出了純粹的法律框架,深入到人情世故、社會心理、利益博弈的層麵。它不優雅,甚至有些“江湖氣”,但聽起來,卻可能比一紙判決更有效。
“可是,”江皓遲疑道,“利用輿論施壓,尤其是通過媒體報道,會不會本身也有風險?如果報道失實,或者過度渲染,我們會不會反而被動?而且,這會不會對譚媽造成二次傷害?”
陳金豹看了江皓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讚許,似乎覺得這年輕人還能想到這一層,不算太死板。“問得好。所以,第一,事實必須基本準確,我們隻提供線索和事實,不編造,不誇大,記者怎麼寫,我們適度引導,但不過分乾涉。第二,要時刻關注譚媽的狀態,她是否願意麵對媒體,是否能承受關注,如果她覺得壓力大,我們就調整策略,減少曝光。一切以她的實際承受能力和意願為準。我們的目的是幫她解決問題,不是把她當槍使,更不是消費她的苦難。”
他歎了口氣:“小江,乾這行,良心是底線。手段可以活,但心不能黑。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這其中的分寸,得慢慢磨。”
窗外的光線又暗淡了一些,胡同裡傳來各家各戶準備晚飯的嘈雜聲,鍋碗瓢盆的碰撞,大人叫孩子回家的呼喊,交織成一片濃鬱的市井生活圖景。
“今天先到這兒。”陳金豹揮揮手,顯得有點疲憊,“譚媽那邊,我明天下午去一趟,你再跟我一起去,見見當事人,感受一下。現在,先把門口掃了,然後,”他指了指牆角的小煤爐和桌上一個鋁飯盒,“會生火嗎?把爐子點上,燒點水。我這兒還有倆昨天的饅頭,湊合熱熱,就是晚飯了。”
陳金豹沒告訴江皓,譚媽最大的訴求是通過官司找到譚笑七,靠她的能力見不到大兒子,她相信法庭可以倒逼譚笑七露麵。還是那句話,隻要見到兒子,她自信有能力拿捏他。
江皓依言拿起牆角的笤帚,走到門外。夕陽的餘暉給胡同斑駁的磚牆塗上了一層暖金色,但那光芒正在迅速褪去。他掃著門口的塵土和落葉,腦子裡卻還在反複咀嚼著陳金豹的話。
“不是打官司,是打人心。”
“擦屁股紙。”
紮根胡同,發動群眾,借力媒體,觸及利益,預留台階……
這些詞彙和策略,與他四年所學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粗糲的真實力量,衝擊著他固有的認知。他想起教授們在課堂上慷慨陳詞的“法治理想”,想起圖書館裡那些厚重的法學典籍,想起自己曾經深信不疑的“程序正義”。那些東西,在這個彌漫著煙火氣的胡同深處,在這個充斥著酒味、煙味和過期文件氣味的狹小空間裡,似乎變得有些遙遠和模糊。
但同時,他也清晰地看到,陳金豹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裡,除了世故和疲憊,還藏著彆的東西,一種對底層民眾疾苦近乎本能的體察,一種在僵化條文與現實困境間尋找出路的執著,甚至,還有一種未曾完全熄滅的、對“解憂”之道的堅守,儘管這堅守的方式,是如此的不合常規,如此的“不上台麵”。
掃完地,他回到屋裡,嘗試著點燃那個小煤爐。濃煙嗆得他咳嗽不止,眼淚直流。陳金豹在藤椅裡看著他笨拙的樣子,嗤笑一聲,卻沒過來幫忙,隻是說:“慢慢來,以後這都是常事。”
爐火終於升起來了,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給昏暗的屋子帶來一絲暖意。江皓把裝滿水的鋁壺坐上去,看著火苗發愣。搪瓷缸裡的茶垢,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牆角空蕩蕩的二鍋頭瓶,牆上褪色的錦旗和照片裡那個曾經眼神明亮的年輕人……所有這些,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這就是他職業生涯的起點嗎?與想象中窗明幾淨的律師事務所、邏輯嚴密的法庭辯論相去甚遠。這裡有的是生活的糙礪,是人心的算計,是法律之外龐大而模糊的灰色地帶。
水開了,蒸汽頂著壺蓋噗噗作響。江皓把熱水灌進暖瓶,又就著爐火烤熱了饅頭。兩個人就著白開水和一點鹹菜,沉默地吃著簡單的晚飯。
胡同徹底暗了下來,隻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昏黃的光。遠處隱約傳來京胡咿咿呀呀的聲音,不成調子,卻帶著濃厚的、屬於這座古老城市的夜晚氣息。
“晚上你睡哪兒?”陳金豹吃完,抹了抹嘴,問道。
江皓這才意識到住宿問題。“我……回學校?或者找同學借住?”
“甭麻煩了。”陳金豹指了指那張行軍床,“這床能拉開,湊合睡。有毛巾被,雖然舊點,但乾淨。廁所出門右拐走到頭,公共的。洗漱在水管子那兒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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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皓看著那張油漆剝落、露出鐵骨的行軍床,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謝謝陳老師。”
“彆叫老師,”陳金豹擺擺手,走到臉盆架前,就著涼水胡亂抹了把臉,“叫老陳,或者豹哥,都行。我這兒沒那麼多講究。”
他脫掉外衣,隻穿著那件圓領汗衫,直接鑽進了寫字台後麵一堆雜物和文件後麵的一個狹窄鋪位——原來那裡還有一張更小的床。很快,那邊就傳來了沉重的、帶著酒意的鼾聲。
江皓坐在行軍床上,環顧這個既是辦公室又是臥室的屋子。月光透過蒙塵的窗戶,在地麵上投下微弱的光斑。一切都安靜下來,隻有陳金豹的鼾聲和遠處隱約的市聲。
他慢慢躺下,身下的行軍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毛巾被有種陳舊的陽光味和淡淡的煙味混合的氣息。他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被昏黃燈泡熏出的一圈黑印,久久無法入睡。
今天發生的一切,信息量太大。那個關於“擦屁股紙”的論斷,像一根刺,紮進了他原本篤信的世界觀裡。而明天,他將跟著陳金豹,去見那位想要起訴兒子的譚媽,真正踏入這個“打人心”的戰場。
法律到底是什麼?它真如陳金豹所說,在很多時候隻是無用的條文嗎?還是說,它需要另一種更接地氣、更懂得人性幽微的智慧來激活和運用?自己寒窗苦讀得來的知識,在這裡,究竟價值幾何?
沒有答案。隻有胡同深處悠長的夜風,穿過門縫,帶來一絲涼意,也帶來遠處不知誰家嬰兒的啼哭,和母親低柔的哼唱。
在那些宏大的法治理想與眼前粗糲現實的裂縫中,江皓的職業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當法院通知金豹法律事務所開庭日期時,陳金豹終於看到起訴書上注明的譚笑七的聯係地址,北京朝陽區某棟名為智恒通大廈的寫字樓和電話號碼,於是陳金豹找到主審法官建議說,原告怕譚笑七不出現,所以希望法庭隻給譚笑七送開庭通知,不要送達起訴書。主審法官鄭豔萍略一猶豫,點頭答應了。
陳金豹並沒有把全部實情告訴江皓,反而根據他了解到的情況,譚笑七自小被譚媽棄養,也就是說,陳金豹接下的這個官司,百分百贏不了。
所以當陳金豹看到智恒通大廈的聯係電話時,他走出法院,在路邊的一個公用電話亭停下,掏出磁卡插進去,撥打了那個號碼。
於是半信半疑的鄔總從樓上走下來到前台接這個電話,她不能不接,因為對方說自己是譚媽起訴譚總案的律師,鄔總雖然不懂法律,但她似乎知道,根據法律,原告方律師不能私下和被告方取得聯係。
電話裡陳金豹堅持和譚笑七譚總本人聯係,鄔總隻好告訴他,譚笑七明天中午返回北京,鄔總答應了晚上和這個陳律師喝咖啡,就在建國門外的建國飯店大堂。
鄔總知道好戲開始了,這個譚媽聘請的律師肯定知道幫著譚媽撈不到什麼好處,所以“棄暗投明”,正好可以知道原告方的策略,以及自己這邊即將采取的措施。鄔總覺得這次官司裡,張斌律師用不著費多大勁了。
令鄔總想不到的在後邊,四個小時後,一位自稱原告律師助手的人找鄔總,其實江皓說的是智恒通負責人,譚笑七譚總的代表,當鄔嫦桂詫異地下樓接電話時,她由衷地替譚媽感到悲哀,不光律師,就連律師助手都叛變了,而且看起來是律師瞞著助手,而助手也瞞著律師。鄔總站在前台不由失笑,這是怎麼樣的一個瘋狂的世界?
前台小姐看著一貫嚴肅的鄔總臉上浮現出和藹的笑容,就壯著膽子問“鄔總,您是不是遇到喜事了?”
鄔總看了一眼那小妞,是她不久前在地壇招聘會帶回來的,“嗯,大喜事,咱們智恒通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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