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豹仰頭灌下最後一口二鍋頭,空瓶子被他隨手擱在桌角,與那幾個同樣空著的兄弟們碰撞出清脆又沉悶的響聲。他沒有立刻去摸煙,而是靠在咯吱作響的藤椅裡,目光越過江皓,投向窗外那方被屋簷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搜尋什麼早已消逝的蹤跡。
“小江,”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更沙啞了些,帶著酒氣和疲憊,“知道我為什麼叫‘金豹’嗎?”
江皓停下整理文件的手,抬頭望向他。陳金豹沒等他回答,自顧自說下去:“我爹起的。他是老派人,解放前給人當賬房,識幾個字,信‘虎豹在山’那一套,盼著我出息,能闖出一片天,威風,厲害。”他咧了咧嘴,笑容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可惜啊,豹子沒養成,倒活成了胡同裡鑽來鑽去的……黃鼠狼。專挑犄角旮旯的麻煩事,聞著味兒就上。”
他轉回頭,那雙玻璃碴似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似乎閃過一絲極快、極深的波瀾。“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八十年代初,正經八百的政法乾校畢業,分在區司法科。穿四個兜的藍製服,彆鋼筆,揣著紅頭文件,走路都覺得腳下生風。”他抬手比劃了一下胸前口袋的位置,手指在油膩的夾克上劃過,“那時候,也信書本,信條文,信‘依法辦事’能解決一切問題。”
江皓靜靜地聽著,手裡捏著一份紙張脆化的調解書。
“後來呢?”他輕聲問。
“後來?”陳金豹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什麼苦澀的東西,“後來辦了幾個案子。有農村土地承包鬨出人命的,有廠子改製職工鬨事的,也有像今天你看到的這種,曆史遺留問題,拖了十幾年,當事人頭發都等白了。”他頓了頓,“按條文辦,不是不行,但結果呢?贏了官司,丟了活路;認了死理,斷了生路。有些判決書下來,跟催命符差不多。我看著那些人,拿到判決書時臉上的表情,不是高興,是更深的茫然,有時候甚至是絕望。”
“上麵要穩定,要‘妥善處理’。什麼叫妥善?就是彆出亂子,彆捅婁子,麵子上過得去,裡子……各憑本事。”陳金豹從煙盒裡磕出一支“金橋”,在拇指指甲上頓了頓,卻沒點,“我在司法科那幾年,學會了看風向,學會了琢磨‘會議精神’和‘領導意圖’,學會了在條文和現實之間的縫隙裡找路。有些人說我‘活絡’,是誇獎;有些人說我‘胡來’,是罵娘。我自己知道,我不過是……不想再看見那些絕望的臉。”
“再後來,”他語氣平淡,像在說彆人的事,“出了點事。一個案子,我用了點‘辦法’,讓本該輸得精光的當事人多少拿了點補償,活了條路。但法子不太合規,被人捅上去了。調查,談話,批評。我沒辯解。處分下來,調離崗位。我沒去新單位報到,自己打了份病退報告,其實那年我才三十八。”
“脫下那身製服,掛上這個牌子,”他用夾煙的手,指了指門外那塊“金豹法律事務所”的招牌,“就算是徹底下了海,在這胡同深處撲騰了。”
他點燃了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將他的麵容模糊,聲音也仿佛從霧後傳來:“現在你看到的,就是個酒膩子,煙鬼,住辦公室的邋遢光棍,專門給人‘平事兒’的胡同串子。但我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清楚得很。什麼事能辦,什麼人能碰,什麼線不能越,什麼時候該硬,什麼時候該軟,什麼時候該找誰,門兒清。”
他站起身,趿拉著拖鞋走到牆邊,指著那幾張泛黃的獎狀和褪色的錦旗:“這些,不是擺設。是以前那些覺得我‘胡來’,但最終得了實惠的街坊四鄰送的。‘為民解憂’,嗬,”他念著錦旗上的字,語氣複雜,“憂是解了,法子不上台麵。可老百姓要的就是個結果,誰管你上台麵不上台麵?吃飽飯,穿上衣,孩子有學上,老人有醫看,這才是他們心裡的‘法’。”
江皓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落在那幾張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陳金豹順著他的視線,走過去,用還算乾淨的手背抹了抹照片上的浮灰。那是幾張合影,有在機關門口的,有在田間地頭的,照片裡的陳金豹穿著整潔的製服或白襯衫,頭發梳得整齊,眼神明亮,笑容爽朗,與眼前這個頹唐的中年男人判若兩人。有一張照片,他身邊站著一位梳著兩條粗辮子、穿碎花襯衫的年輕女子,兩人挨得很近,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
陳金豹的手指在那張合影上停留了片刻,隨即移開,語氣重新變得隨意甚至粗糲:“陳年舊賬,不提了。說正事。”
他回到座位,從抽屜深處翻出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檔案袋,袋口用細麻繩纏繞著。“譚媽起訴譚笑七的案子,你看招聘啟事,大概知道是這麼個事。現在詳細跟你說說。”
他解開麻繩,抽出幾份材料。“譚媽,今年四十九歲,某部委乾部,譚爸和譚媽在同一個部委工作,住在龍潭北裡某條某號樓601。譚笑七,今年28歲,譚媽的大兒子,燕大畢業,分配到另一個部委審計處,譚媽說大兒子工作後在外租房,不和家裡聯係,前年更是辭職去了海市,與家裡徹底斷了關係。去年年初譚笑七的弟弟譚笑九患癌症,一年後家裡因為醫療費入不敷出,今年春節,譚媽去海市找譚笑七求援,沒找到人。回來後不久,譚笑九因為身體遭受劇痛,失手殺死了醫生李某某,被法院判處死刑,家裡一套住房被判決賠給李醫生家屬。現在譚家拉著饑荒,譚媽走投無路,找不到大兒子,所以起訴譚笑七,請求法院判決譚笑七返還父母的撫養費100萬……”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什麼,100萬!”江皓發出驚歎聲,要知道1992年,普通人的月薪也就是一百元到二百元。
“你咋呼什麼,”陳金豹斥責江皓,“你知道譚笑七的身價是多少嗎,他是上市公司新能源公司的老總,身價超過100個億!”
看著江皓大張的嘴,陳金豹有點不屑,見識短。
“你聽完了再犯傻行不行,接下來我要說才是重點,因為譚笑七自從工作後就對父母和家庭不管不問,給父母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傷害,我們有句話叫百善孝為先,譚笑七不忠不孝,所以我會要求法庭判決譚笑七賠償父母精神損失費1000萬元!”
江皓是真的給驚著了,這是一個聞所未聞的天文數字,“所以……您的策略是?”江皓感到自己正在進入一個全新的、充滿不確定性的領域。
“輿論。”陳金豹吐出兩個字,清晰而有力,“用輿論,逼他‘不得不’。”
他站起身,在狹小的屋子裡踱了兩步,塑料拖鞋摩擦著水泥地。“譚笑七這種人,在社會上混,圖個什麼?麵子,還有利。現在他看起來是利字當頭,不顧麵子了。那我們就幫他把‘麵子’這個問題,放大,放到他躲不開、受不了的地步。”
“具體怎麼做?”江皓追問。
陳金豹坐回椅子,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數“第一,借力媒體,擴大戰場。得讓更多人知道。現在報紙電台,開始喜歡搞這種社會新聞。我認識幾個報社的朋友,跑法製口、社會口的。請他們來采訪譚媽,再開庭當天發表,不用多誇大,就把事實講清楚,把譚媽的現狀拍下來,把法律的規定寫明白。標題要紮眼,比如‘富翁兒子棄病母,法律難容情何堪?’‘開豪車住彆墅,老母老父蝸居盼兒歸’。這種報道一出來,譚笑七的麵子,就從全北京丟到了全國,包括海市。”
“第二,觸及實際利益。譚笑七做生意,講個信譽和形象。如果‘不孝’的名聲傳開了,跟他做生意的人會怎麼想?一個對親娘都如此冷酷的人,對合作夥伴能好到哪裡去?誰敢放心跟他打交道?銀行信貸、商業合作,都可能受影響。這點,我們需要通過一些渠道,巧妙地‘提醒’一下他的生意夥伴或潛在合作夥伴。”
“第三,法律程序同步走,但作為施壓手段。起訴狀要遞,法院要跑,但不是急著開庭判決。而是在輿論發酵的同時,讓法院傳票、調解通知一次次送到他手上。讓司法程序成為輿論壓力的官方背景音,讓他意識到,這件事在法律上也繞不過去,而且關注度很高,法院也會慎重,甚至傾向於支持譚媽。”
“第四,預留台階和出口。我們的目的不是把譚笑七逼到絕路,狗急跳牆對我們沒好處。要在他被輿論壓得喘不過氣、麵子利益都受損的時候,給他一個‘浪子回頭’的機會。比如,通過中間人遞話,如果他願意坐下來談,同意咱們的協議,並且切實履行,那麼我們可以協助譚媽向媒體說明情況,宣傳他的‘悔改’,幫他挽回部分聲譽。打一巴掌,得給個甜棗。要讓他覺得,履行贍養義務雖然花了錢,但比起麵子掃地、生意受損,還是劃算的。”
喜歡半邊臉請大家收藏:()半邊臉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