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偏殿的鮫人油燈燃得正穩,燈芯是南海鮫人脊骨煉製,燃時無煙,隻在琉璃燈盞內壁凝出一層細碎的銀霜。幽藍火光將燈座上蟠螭紋拓在斑駁宮牆上,紋路隨火焰搖曳,像極了巴清幼年在鬱山丹穴見過的千年岩畫——那時祖父還在,牽著她的手走過滿是丹砂礦脈的山洞,岩壁上天然形成的朱紅紋路,也這般如活物般遊動。
她指尖摩挲著明黃絹詔的邊緣,渭水細絹織得密不透風,觸手冰涼,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氣息。這是三年前嬴政親手賜下的詔書,用三重梔黃浸染,晾曬時還要用渭水晨露反複淋洗,是秦室最高規格的賜姓文書。唯有“巴”字是用朱砂調蜜書寫,那朱砂她一眼便認出——是去年她從鬱山精選的特級丹砂,色澤如凝血,顆粒細如粉塵,遇汞即化,尋常丹砂絕無這般特質。
指腹的殷商巫紋驟然發燙,那是出生時便烙在掌心的玄鳥鱗紋,平日裡淡如膚色,此刻卻像被火燙般泛紅,細密的紋路順著指節爬上絹帛。詔書上原本隱沒的秦篆暗紋突然浮現,與巫紋纏繞在一起,發出極細微的“滋滋”聲,像是兩種古老力量在相互試探。
殿外更鼓三響,梆子聲沉悶,混著西北風卷動簷角銅鈴的脆響,又隱約傳來驪山方向的礦炮悶響——那是她供應的丹砂正在被方士煉成水銀,一車車運往始皇的地下陵寢。上月她去驪山巡查,見工匠們正將水銀注入巨大的陶管,說是要造“百川江河大海”,模擬天下水係,好讓嬴政死後仍能“統治”幽冥。當時她站在陵道口,隻覺那股濃烈的汞蒸汽刺得眼睛發疼,如今回想,那蒸汽裡似乎還摻著一絲巫咒的腥氣。
巴清抬眼望向殿中青銅殘鼎,鼎高六尺,周身鑄著饕餮紋,隻是左半邊已碎裂,露出內裡青黑色的鏽跡。裂紋中滲出的汞液順著鼎身蜿蜒而下,在案下積成細流,映出她眉心尚未完全顯形的玄鳥胎記——那胎記自上月滴血認親後便愈發清晰,當時她的血珠落入鼎中,竟與千年汞鏽凝成一隻展翅的玄鳥,嚇得在場方士當場跪倒,隻說“天降異兆”。
“該了斷了。”她輕聲自語,指甲掐破掌心,殷紅的血珠滲出來,被她輕輕抹在詔書上“賜姓巴氏”四字。絹帛瞬間泛起淡紫光暈,血珠在光暈中化開,像一滴墨滴入清水,順著文字紋路擴散。
這卷詔書曾是她的護身符。三年前她帶著百噸水銀、千匹綢緞入鹹陽,嬴政在章台宮接見她,親手將詔書遞到她手中,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的掌心,說“巴氏助秦定天下,丹砂水銀乃國之重器,卿當享列侯禮”。那時她以為這是秦室對她的信任,是寡婦巴清憑一己之力在亂世中掙得的立足之地。可如今,李斯拿著她家族供奉殷商先祖的青銅祭器,在朝堂上彈劾她“私藏殷祀,圖謀不軌”,說她“以寡婦之身壟斷丹砂,實則為殷商遺民積蓄力量”,而這卷賜姓詔書,反倒成了“欺君罔上”的鐵證——畢竟“巴”姓是秦室所賜,若她本是殷商後裔,便是冒領恩賜,罪當誅九族。
案上的漆盒裡放著一枚墨者傳訊用的竹管,是半月前墨者巨子通過飛鳶送來的。她取過竹管,倒出裡麵的絹書,上麵用炭筆寫著幾行字:“方士徐福、盧生為始皇煉長生丹,以丹砂為引,水銀為基,實則受李斯指使,在賜詔中暗刻‘鎖脈咒’。脈動則詔焚,焚則咒發,屆時殷裔血脈將化為焦炭。”當時她還半信半疑,此刻掌心巫紋仍在發燙,詔書上的紫光愈發濃烈,她終於明白,嬴政的“恩賜”從來都是枷鎖,李斯的“倚重”不過是算計。
【一:詔書本相:汞紋藏縛】
巴清將詔書平鋪在嵌螺鈿的案上,案麵是用南海夜光螺殼拚成的雲紋,在幽藍燈光下泛著淡綠光澤。案角銅盤裡盛著剛煉出的鬱山水銀,銀白液體泛著冷光,表麵沒有一絲漣漪,映得她腕間巫紋愈發鮮紅,像一條遊動的血蛇。
她取過鹿骨筆,筆杆是西域進貢的白鹿骨,打磨得光滑如玉,筆尖蘸了少許水銀,細細點在“巴”字的筆畫間。汞液觸絹的刹那,原本平整的絹帛突然像活物般收縮,邊角向上卷起,發出蠶吃桑葉般的細碎聲響,聽得人心頭發緊。
秦篆邊緣的丹砂塗層簌簌剝落,落在案上,形成一層淡紅的粉末。巴清俯身,用指尖撚起一點粉末,湊近鼻尖輕嗅——那是鬱山丹砂特有的硫磺氣息,還混著辰州符灰的苦味。她太熟悉這配方了,家族世代煉汞,祖父曾教她辨識天下丹砂產地:巴蜀丹砂帶土腥味,楚地丹砂偏澀,唯有鬱山丹砂,因礦脈與硫磺伴生,自帶一股清苦的硫磺香。這塗層裡的丹砂,分明是她去年親自挑選、用特製馬車押運到鹹陽的貢品,當時李斯還親自來驗收,說“此等丹砂,唯有陛下配用”。
“好個君臣同心。”她冷笑出聲,指尖劃過詔書中縫。那裡藏著更隱秘的機關——秦代鎏金工藝常用的金汞齊薄膜,薄如蟬翼,緊緊裹著巫咒的核心。她用指甲輕輕刮開薄膜,裡麵露出細密如蟻的殷商巫咒,每個字都隻有米粒大小,卻是用朱砂混合人血寫成,筆畫間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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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半月前墨者巨子的密信,信末還畫著一幅方士煉丹爐的圖樣,爐身上刻著與詔書相同的咒紋,旁注“此咒需以殷裔之血為引,若血脈覺醒,咒紋便會引動丹砂自燃,將攜帶者化為灰燼”。當時她還不信,覺得墨者素來反秦,或許是故意挑撥,此刻看著汞液在咒紋間遊走,凝成一個個小小的玄鳥形狀,終於明白,從她帶著丹砂入鹹陽的那天起,就成了嬴政與李斯棋盤上的棋子。
青銅殘鼎突然低鳴,聲音沉悶,像從地底傳來。鼎身裂紋中湧出的汞液速度加快,蜿蜒爬行,在詔書周圍織成一個玄鳥形狀的法陣,銀白的汞液在法陣邊緣流動,泛著淡淡的紫光。巴清腕上的巫紋灼燒般疼痛,體內的殷商血脈像是被喚醒的猛獸,與鼎中的汞液產生強烈共鳴,詔書上的巫咒開始發光,將她的影子投在宮牆上,竟化作一隻展翅的玄鳥,翅膀展開,幾乎覆蓋了整麵牆壁。
她俯身細看,咒文末尾藏著一個極小的“斯”字暗記,是用李斯慣用的朱砂筆所刻——當年為始皇陵設計水銀江海時,她見過他在圖紙上留此記號,筆畫收鋒處帶著一絲刻意的彎鉤,與此刻詔書上的暗記分毫不差。
殿外腳步聲驟起,急促而雜亂,顯然不止一人。接著,內侍尖細的嗓音穿透門縫:“巴清大人,李相國說急件關乎驪山汞礦調度,事關重大,務必親呈大人過目。”
巴清指尖一彈,汞液法陣驟然收縮,化作一個銀球,將詔書牢牢裹在其中,懸在半空。她走到銅鏡前,理了理衣襟——身上穿的是秦室賜的錦袍,淡紫色底,繡著雲紋,是列侯夫人的規製。鏡中的女子眉眼間仍有商地女子的溫婉,眼角微微上挑,帶著一絲疏離,可眼底已燃起決絕的火焰。
她太清楚李斯的心思了:驪山陵墓的水銀即將灌滿,她這個掌控著天下丹砂礦脈的“殷商遺民”,再也沒有利用價值。所謂的“汞礦調度急件”,不過是引她開門,好讓埋伏在外的禁軍拿下她,再以“私焚詔書、身懷巫蠱”的罪名,將她就地正法。
“讓李相國的人稍等,”她揚聲回應,聲音平靜無波,“我更衣便來。”
殿外的內侍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又低聲道:“李相國說……事不宜遲,還請大人速辦。”
巴清沒有再回應,隻是抬手將銅鏡旁的一盞青銅燈取下,燈油是特製的丹砂油,遇汞即燃。她知道,這場博弈,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
【二:焚詔祭鼎:汞焰焚秦】
巴清抱著裹著汞球的詔書,緩步走向殿中青銅鼎。鼎底積著半尺深的水銀,是她每月從鬱山運來的“貢餘”——每次進貢水銀,她都會特意多運十斤,說是“損耗備用”,嬴政笑著說她“心思縝密”,卻不知她早已察覺秦室的算計,留著這些水銀,是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她曾以為這是嬴政的恩寵,讓她用家族特產供奉九鼎,畢竟九鼎是天下的象征,尋常人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如今才懂,這是早就布好的局——用她的汞,鎖她的脈,最後用她的血祭鼎,徹底斷絕殷商遺民的念想。
“先祖成湯在上,”她抬手將詔書舉過頭頂,腕間的巫紋與鼎中的汞液同時發亮,紫光交織,映得她的麵容有些虛幻,“今日焚秦詔,非逆天命,實因嬴氏竊國,殘虐萬民。鬱山丹砂染滿礦工血淚,烏江水銀嗚咽著忠臣冤魂,皆為秦暴政所累。”
她想起去年回鬱山探親,見丹砂礦洞外堆滿了礦工的白骨,有的還穿著破爛的布衣,手指骨節粗大,顯然是常年挖礦所致。族叔告訴她,秦吏為了趕工期,強行將村民抓來挖礦,每天隻給一碗稀粥,累死、餓死的人,直接扔在礦洞外,久而久之,竟堆成了一座小山。那時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卻隻能忍著——她若反抗,整個巴氏家族都會遭殃。
此刻,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詔書上。血珠融入汞球,瞬間化作紅白交織的紋路,順著絹帛蔓延,像一條條纏繞的鎖鏈。同時,她閉上眼,念起殷商祭天的禱文,聲音蒼涼如古鐘,在空曠的偏殿中回蕩:
“玄鳥降而生商,丹砂凝而續脈。
汞為河,血為燈,焚此桎梏,複我宗祊。
先祖有靈,佑我遺民,誅暴秦,定天下,還我殷商舊土……”
禱文落音的瞬間,她睜開眼,將詔書擲入青銅鼎中。鼎中的水銀突然沸騰起來,銀白的液體翻滾著,卻不見明火,唯有縷縷紫霧升騰,帶著濃烈的汞腥味,嗆得人喉嚨發緊。
詔書在汞液中懸浮著,既不沉底,也不融化。秦篆一個個從絹帛上脫落,帶著丹砂粉末沉入鼎底,像是被水銀吞噬的獵物。脫落的文字在汞液中溶解,化作淡淡的紅色,與銀白的水銀混合,形成詭異的粉紅色。巴清看得真切,絹帛上露出底下完整的《歸藏易》鎖脈咒,咒文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詔書,最末一行刻著“焚詔者,血脈俱焚”,墨跡尚未乾透——顯然,李斯近期才讓方士補刻完,就是等著她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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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紫霧中燃起幽藍色的火焰,火焰沒有絲毫溫度,落在皮膚上隻覺冰涼,卻帶著極強的腐蝕性。絹帛在火焰中並未立即化為灰燼,而是先收縮成蠶繭狀,表麵的絲線一根根斷裂,每一縷絲線斷裂時都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古瑟斷弦,又像是先祖的歎息。
巴清感到體內的血脈劇烈搏動,眉心的玄鳥胎記燙得驚人,仿佛有一團火在那裡燃燒。細微的水銀從她的毛孔中滲出,順著臉頰滑落,滴入鼎中,與鼎中的汞液融為一體。她能感覺到,體內的殷商血脈正在覺醒,那些沉睡了千年的力量,正順著巫紋流淌,湧向四肢百骸。
整座偏殿開始震顫,地磚縫隙中滲出細小的汞珠,像是被鼎中的力量吸引。簷角的銅鈴撞出刺耳的聲響,節奏越來越快,像是在預警。殿外的夜空烏雲翻滾,原本皎潔的月光被遮住,紫色的閃電像遊蛇般在雲層中穿梭,照亮了鹹陽宮的琉璃瓦,又迅速隱去。
一道閃電恰好擊中殿頂的琉璃瓦,“嘩啦”一聲,碎瓦墜落,砸在青銅鼎旁,濺起的水銀在空中凝成一隻玄鳥形狀,盤旋三圈後,猛地衝入火焰中。火焰瞬間暴漲,幽藍色的光芒將整個偏殿照得如同白晝,殿牆上的玄鳥影子愈發清晰,翅膀扇動著,仿佛要從牆上飛出來。
“妖法!是妖法!”殿外傳來內侍的驚呼聲,聲音尖利,卻突然戛然而止。巴清知道,那是殿外的內侍吸入了水銀蒸汽,中毒身亡了。她無暇顧及,目光死死盯著鼎中——詔書已化為銀灰色的灰燼,卻在汞液表麵聚而不散,隨著鼎身的震顫緩緩蠕動,像是有生命般。
青銅鼎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鼎身的裂紋急劇擴張,更多的水銀噴湧而出,在地麵彙成“受命於天”四個甲骨文,銀白的文字泛著紫光,在地上熠熠生輝。巴清的心跳得飛快,她知道,這是血脈覺醒的征兆,是先祖在回應她的召喚。她的先祖曾用丹砂與水銀祭祀天地,開創了殷商的盛世,如今這份力量,終於要在她身上重現。
殿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兵器碰撞聲,李斯的聲音隱約傳來:“巴清私焚詔書,身懷巫蠱,速速破門,拿下此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