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曆一頁頁翻過，轉眼，江予安規律地進行康複治療已經一個多星期。
生活像被設定好的程序：上午在律所處理堆積如山的案卷和遠程會議，下午準時出現在醫院康複科，接受那混合著希望與痛苦的洗禮，有時晚上還要再回律所，在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裡加班到深夜。
高強度、連軸轉的節奏，像一台無形的高速離心機，瘋狂榨取著他的精力和體力。我能清晰地看到變化在他身上悄然發生：眼下的烏青愈發濃重，原本清亮銳利的眼眸常常布滿了血絲，連操控輪椅時，那份一貫的沉穩裡也摻入了一絲滯澀和疲憊。
但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讓人無力的是，這連續多日的辛苦付出，在“結果”上，似乎沒有帶來任何肉眼可見的回報。
那晚，他洗完澡，我幫他按摩放鬆緊繃的肩頸和小腿肌肉。他靠在床上，閉著眼睛，忽然很低地說了一句：“月月，好像……沒什麼變化。”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浴後水汽的潮濕，也帶著一種努力過後卻看不到終點的迷茫。儀器上的數據或許有微小的波動，醫生也一再強調這是漫長過程，但對他而言，那種渴望感受到一絲一毫“不同”的迫切心情，得不到滿足。疼痛依舊，無力依舊，站立時雙腿那不受控製的顫抖，也依舊。
我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悶又疼。我想說“會好的”，想說“堅持下去”，但這些話在現實的銅牆鐵壁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我不是他，無法真正體會他日複一日對抗自己身體時的那種孤獨與挫敗。
語言失效的時候，行動就成了唯一的出口。
我像所有在困境中不知所措的人一樣，求助於網絡。在搜索框裡輸入：“如何鼓勵失去信心的人”、“怎麼給疲憊的伴侶加油”……跳出來的答案五花八門，但大多空洞。
直到我看到一條關於“如何激勵學生堅持學習”的帖子，裡麵提到了獎勵機製和可視化鼓勵。
一個有些幼稚，卻莫名讓我心動的念頭冒了出來。
第二天，我悄悄去了一趟文具店，在琳琅滿目的貨架前徘徊許久，最後精心挑選了一套卡通貼紙。不是那種過於可愛的，而是相對簡潔的圖案：紅色的小花朵，黃色的笑臉，還有散發著光芒的小太陽。
治療的日子又到了。康複室裡，江予安正在治療師的指導下，咬著牙進行平行杠內的站立練習。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塑膠地板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他的手臂因持續支撐而劇烈顫抖，每一次微小的重心調整都顯得無比艱難。
我趁著他全神貫注、無暇他顧的間隙，悄悄湊過去，從口袋裡摸出一朵小紅花貼紙，小心翼翼地、飛快地貼在了他胸前運動服的左上方，心臟的位置。
他起初並未察覺，所有的感官都在對抗著身體的極限。直到一次短暫的休息，他微微喘息著抬起頭，看向麵前牆上的鏡子，想要調整一下姿勢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自己的胸口。
那朵鮮豔的、與周遭嚴肅的康複環境格格不入的小紅花，就那樣突兀又堅定地綻放在他灰色的運動服上。
他明顯愣了一下，瞳孔裡閃過一絲錯愕。隨即，他像是明白了什麼，視線穿過鏡子的反射，精準地捕捉到了站在他側後方的我。我看到他緊抿的嘴角，像被春風吹化的冰麵，一點點、一點點地軟化，然後，不可抑製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清晰的弧度。
他笑了。
不是平時那種溫和的、禮貌的，或是帶著疲憊的淺笑，而是一個真正被逗樂了的、帶著點無奈和縱容的、極其放鬆的笑容。那笑容驅散了他眉宇間的沉鬱，讓他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這是什麼？”他帶著笑意，透過鏡子問我，聲音還帶著運動後的微喘。
我走到他身邊，仰頭看著他，一本正經地宣布規則，眼神裡卻閃著狡黠的光：“江予安小朋友，這是獎勵你認真完成站立任務的小紅花哦！”
我清了清嗓子，繼續我的“表演”：“聽好了，我們的獎勵規則是：集齊五朵小紅花，可以兌換一個笑臉貼紙！集齊五個笑臉呢，就可以兌換一個能量滿滿的太陽！等你集齊五個太陽……”我故意拖長了語調，賣了個關子，“就可以找我兌換一個神秘大獎！”
我這套幼稚得像哄幼兒園小朋友的把戲，若是放在平時，他大概會無奈地揉揉我的頭發，說我胡鬨。但在此刻，在這個充滿消毒水味道、被汗水與堅持浸透的空間裡，這個看似荒誕的遊戲，卻漾開了生動而溫暖的漣漪。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帶著一種近乎寵溺的縱容。他低頭看了看胸口那朵小紅花，又抬頭看向鏡子裡的自己，然後，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原本因疲憊而微微佝僂的肩頸也重新打開，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鏡子裡的我，也對著他自己，鄭重其事地說：
“好，為了林老師的大獎，我會努力的。”
說完，他重新握緊平行杠，手臂再次發力，這一次，那起身的動作似乎比之前更添了一份乾脆利落。他穩穩地站立在那裡，目光平視前方，仿佛那朵小小的貼紙，真的化作了一股無形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體。
治療師在一旁看著我們這小小的互動，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適時地鼓勵道：“江先生，今天的狀態很好，核心收得更緊了，我們再堅持一分鐘！”
那一刻，充盈在康複室裡的，不再僅僅是痛苦的忍耐和機械的重複，還有一種名為“愛”的溫柔力量，它以最笨拙又最真誠的方式，悄然降臨，驅散了疲憊，點亮了希望。
我知道，康複之路道阻且長，未來的反複和挫折也不會少。但至少在此刻，我們找到了一個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對抗漫長與枯燥的秘密武器。
這武器不值一錢，卻千金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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