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楠在水中那從容不迫的身影，在江予安的世界裡激起了滔天巨浪。
從遊泳館回來的路上，他異常沉默，但那雙緊握著輪椅扶手、指節微微發白的手，和眼中不曾熄滅的灼熱光芒，都昭示著他內心正經曆著怎樣一場風暴。那不是挫敗，而是一種被點燃的、近乎饑渴的鬥誌。
“像他那樣。”——這句話成了接下來幾天縈繞在他心頭，也縈繞在我們訓練中的唯一主題。
再次來到泳池邊，空氣似乎都變得與以往不同。往常那種帶著試探和小心翼翼的氛圍，被一種明確的、目標導向的緊張感所取代。金天磊教練顯然也感受到了這種變化，他的指令變得更加簡潔、精準。
“今天的目標，減少輔助，找到獨立漂浮的平衡點。”金天磊看著已經下水，靠在我們兩人臂彎中的江予安，聲音沉穩有力，“江予安，記住洛迦楠的話，信任水，也信任你自己的身體。”
江予安重重地點了點頭，目光緊盯著前方蕩漾的水波，像是在審視一個即將被征服的對手。
最初的嘗試，依舊伴隨著本能的恐懼。
當金天磊示意我慢慢減輕托在他腰側的力道，隻留下他自己的力量和金的保護時，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掌下他身體的瞬間僵硬。他的呼吸立刻變得急促起來，胸膛起伏明顯，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那種熟悉的、失去穩固支撐的下沉感再次襲來，他的手臂下意識地就要收緊，想要重新抓住我們這“救命稻草”。
“彆對抗，江予安！”金天磊的聲音及時響起，如同定海神針，“感覺水的力量，它在托著你。放鬆你的肩膀，對，把頭再往後仰一點點，把胸腔打開……感覺像是躺在水做的床上……”
我屏住呼吸，手就懸停在他身體幾厘米之外的地方，肌肉繃緊，全身的感官都調動起來，密切關注著他身體的每一絲細微變化。我的心跳得飛快，比他還要緊張。我看到他緊咬著下唇，額頭上沁出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池水，順著鬢角滑落。他正在與他內心深處的恐懼，以及多年來身體形成的自我保護機製進行著一場無聲卻激烈的搏鬥。
他嘗試著，極其艱難地，按照金教練的指引去做。放鬆肩膀，後仰頭部……每一個指令的執行，都像是在剝離一層厚重的名為“不信任”的盔甲。
一次，兩次……
他像一隻學飛的雛鳥，剛剛撲騰著離開巢穴邊緣，便因恐慌而迅速墜落，被我們穩穩接住。
每一次失敗，他的眉頭都會鎖得更緊，但眼神裡的火焰卻沒有絲毫減弱，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他沒有抱怨，沒有氣餒，隻是在短暫的喘息後，啞著嗓子對金教練說：“再來。”
金天磊眼中流露出讚許，他調整了一下策略：“這次，我們不追求時間長。林月，你完全鬆開手。江予安，我隻用一隻手輕輕扶著你的背，你隻需要感受三秒鐘，三秒鐘完全靠自己和水的力量，可以嗎？”
三秒鐘。對於普通人來說，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但對於此時的江予安，卻像是一道需要凝聚全部勇氣才能跨越的鴻溝。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後睜開，看向我，眼神裡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好。”
我依言，緩緩地、極其不舍地鬆開了扶在他腰側的手。我的雙手就懸在那片蕩漾的水麵上空，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隨時準備在他失衡的瞬間重新將他攬住。
金天磊也將他後背的支撐減到了最低，隻剩下一隻手掌，近乎虛無地貼著他的皮膚，更多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
失去了所有外力依托的江予安，身體明顯地晃動了一下，下沉的趨勢再次出現。他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驚慌，呼吸猛地一窒。
“信任水！打開身體！”金天磊的低喝如同醍醐灌頂。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江予安像是終於衝破了某種無形的屏障。他猛地將頭向後仰去，幾乎將整個臉部都埋入水中，隻留下口鼻呼吸，同時，他像是放棄了所有徒勞的掙紮，任由那微涼的水流完全包裹住他的軀乾和四肢。
奇跡發生了。
那下沉的趨勢，戛然而止。
他的身體，在水中找到了一種微妙的、脆弱的、卻真實存在的平衡！水流溫柔地承托著他的後背、腰臀，讓他像一個初生的嬰兒，漂浮在了這片湛藍的“搖籃”裡。
一秒……
兩秒……
三秒……
他做到了！他真的在沒有我們實質性輔助的情況下，獨立漂浮了整整三秒鐘！
雖然他的雙腿依舊無力地沉在水麵之下，隨著水波微微晃動，雖然他的全身肌肉依舊因為極致的緊張而顯得有些僵硬，但這確確實實，是他憑借自身與水的互動，贏得的第一次真正的“獨立”！
三秒鐘過後，平衡被打破，他的身體又開始傾斜。我和金教練幾乎同時出手，重新穩住了他。
“咳咳……”他從水中抬起頭，劇烈地咳嗽起來，不知是嗆了水還是過於激動。但當他抬起濕漉漉的臉，看向我時，那雙眼睛裡迸發出的光芒，幾乎要將這滿池的水都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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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難以置信的狂喜，是突破極限後的巨大成就感，是仿佛在無邊黑暗中終於親手觸摸到一絲曙光的孩子般的純粹喜悅。
“月……月月……”他喘息著，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帶著水聲的哽咽，“你看到了嗎？我……我漂起來了！我自己！”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的聲音也忍不住帶上了哭腔，淚水混著池水滑落臉頰，是高興，是心疼，更是無與倫比的驕傲，“江江，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巨大的喜悅和激動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他甚至等不及完全平複呼吸，就在水中猛地伸出手，一把將我緊緊摟住。他的手臂有力而顫抖，帶著劫後餘生般的力度。我也用力回抱住他，感受著他胸腔裡傳來的、如同擂鼓般劇烈的心跳。
我們就在齊胸深的水中，緊緊相擁。水波在我們周圍蕩漾，像是也在為這一刻歡呼。
他低下頭，滾燙的額頭重重地抵在我的額頭上。我們都在劇烈地喘息著，溫熱的呼吸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水滴從我們的發梢、睫毛上不斷滾落，像是在流淚，又像是在歡笑。
我抬起眼，近距離地看進他的眼底。那裡，之前所有的陰霾、掙紮、自我懷疑，都被這一刻璀璨的星光所取代。而我的眼中，也一定映滿了同樣的水光與笑意。
我們沒有說話，也不需要說話。額頭頂著額頭，呼吸纏著呼吸，心跳貼著心跳。所有的恐懼、堅持、鼓勵、等待，都在這無聲的觸碰中得到了最極致的宣泄和最深沉的理解。
這汪洋中的方寸之地，這浮力托舉的短暫瞬間，仿佛成了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宇宙。過去的一切沉重，仿佛都被這溫柔的水流稀釋、帶走。
我知道，這一刻的突破，不僅僅是一次身體技能的掌握，更是一次靈魂的躍遷，一次對命運枷鎖的、強有力的叩擊。
我們在水中相擁，久久不願分開。直到金教練帶著笑意在一旁提醒：“好了，兩位，成功值得慶祝，但我們今天的訓練還沒結束呢。來，我們趁熱打鐵，再試一次，這次爭取五秒鐘！”
江予安這才緩緩鬆開我，他看著我，又看向金教練，臉上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帶著水光的笑容，用力地點了點頭：“好！”
那笑容裡，是從未有過的輕鬆與明亮。我知道，那個在水中緊緊抓住我不敢鬆手的江予安，正在一點點成為過去。一個更強大、更自信的他，正在這浮沉之間，破水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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