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水波的蕩漾中悄然滑過，接連去了幾次的遊泳訓練，已經成了我們生活中一個固定而充滿期待的環節。我輔助江予安下水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從最初的笨拙生硬，到如今幾乎能與他手臂發力的節奏形成一種無聲的默契。我能穩穩地停好輪椅，精準地鎖死，在“一、二、三”的口令中，與他同步發力，平穩地將他轉移到升降平台上。在他入水前微微緊張的那一刻，我的扶持和輕聲安撫也變得愈發自然。
江予安在水中的進步是緩慢卻堅實的。他依舊需要我和金教練相當程度的輔助才能完成漂浮和簡單的劃水動作，但他開始嘗試信任水的浮力，抓住那短暫幾秒的平衡，不再像最初那樣，將我們的手臂當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能看到他眼中逐漸累積起來的光芒，那是一種在與自身局限抗爭中，一點點奪回控製權的微光。
這天下午，我們照常來到泳館。金教練剛幫江予安下水，正在引導他進行漂浮前的放鬆練習，泳池入口處傳來了熟悉的輪椅滑行聲。
是洛迦楠。
他獨自操控著輪椅進來，依舊是那副沉穩從容的樣子，對著我們這邊點頭示意了一下，聲音溫和地和我們打著招呼。
“呦，今天自己過來？”金教練笑著回應。
“嗯，阿錦帶孩子去上興趣班了，我過來活動活動。”洛迦楠說著，已經熟練地將輪椅滑到升降平台旁，利落地刹車，準備。
金教練自然是先顧著我們這邊，但對洛迦楠顯然非常放心。洛迦楠也沒有催促，自己做好了前期準備，然後等待。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被洛迦楠吸引。我知道他的損傷位置比江予安更高，理論上，他軀乾的控製力和下肢的感知應該比江予安更弱。我很好奇，他在水中會是什麼樣子。
很快，金教練過去協助他。過程和我們類似，但洛迦楠的配合顯得更加自如，甚至有空能和金教練輕鬆地聊上兩句。當升降平台將他送入水中，金教練解開安全裝置，將他抱離座椅時，我注意到洛迦楠的神情非常放鬆，那是一種回到熟悉領域的從容。
然後，令我，更令江予安震撼的一幕發生了。
金教練隻是在他入水初期給予了必要的穩定輔助，很快，洛迦楠便示意可以了。金教練鬆開了大部分支撐，隻留下一隻手虛扶在他的後背，與其說是支撐，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安全提示。
洛迦楠就那樣，自如地仰臥在了水麵上。
是的，自如。他的頭部微微後仰，臉頰兩側的水麵平靜，呼吸平穩。他的雙臂放鬆地放在身體兩側，偶爾輕輕撥動一下水麵以微調方向。最讓我吃驚的是，他那雙理論上應該更無力、更難以控製的雙腿，並沒有像江予安那樣沉沉地向下墜，或是完全失控地飄搖。它們似乎相對穩定地維持著一種接近水平的姿態，雖然依舊軟綿無力，卻奇跡般地成為了他漂浮姿態的一部分。
他不僅僅是在漂浮。
在調整了一下呼吸後，他開始有所動作。他的雙臂開始以一種穩定而協調的節奏，在水中緩慢地劃動。不是自由泳那種大幅度的動作，更像是一種改良的、依靠上肢和腰腹背肌協同發力的“仰泳”。他的身體，隨著劃動，開始在水中緩慢地、卻真真切切地向前移動。
水波在他身後蕩開一圈圈柔和的漣漪。他在泳池中，劃出了一段短短的距離，動作不算快，卻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掌控感和……自由。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忍不住扭頭看向身邊的江予安。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原本正在進行放鬆練習的身體停頓在那裡，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緊緊地追隨著水中洛迦楠的身影。他臉上的表情極其複雜，先是難以置信的愕然，瞳孔因震驚而放大，隨即，那愕然迅速轉化為一種強烈的、幾乎要溢出眼眶的震撼和……向往。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微張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眼神，像是一個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瀕臨絕望的旅人，突然看到了遠方真實存在的綠洲。
那不是海市蜃樓，是真實的、觸手可及的希望。
洛迦楠遊了一小段，停了下來，依舊穩穩地漂浮著。他轉過頭，恰好對上了江予安那雙寫滿震撼的眼睛。他似乎對這樣的反應並不意外，臉上露出一抹淡然又帶著鼓勵的笑容，操控著水流，讓自己慢慢靠近了我們一些。
水波在我們之間輕輕蕩漾。
洛迦楠的目光落在江予安臉上，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水裡，彆總想著沒用的腿。”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在這裡，我們得靠這裡。想你還能動的手，想你還能用上力的腰腹，想你憋著的那口氣。水裡不想岸上的事。”
他的話很簡單，沒有高深的道理，卻像一把重錘，敲在了江予安的心上，也敲在了我的心上。
江予安依舊死死地盯著洛迦楠，胸膛微微起伏，呼吸變得有些粗重。洛迦楠的存在和他此刻在水中展現的姿態，本身就是一個最有力的證明——證明即使是在更嚴峻的身體條件下，人類憑借意誌、技巧和對環境的利用，依然可以突破一部分枷鎖，贏得一定程度的自由。
那種衝擊力，是任何語言鼓勵都無法比擬的。
泳池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水循環係統發出低低的嗡鳴。
忽然，江予安猛地轉過頭，不再看水中的洛迦楠，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金天磊。他的眼神裡，之前因為緩慢進步而積累的些許光芒，此刻被一種更加熾熱、更加堅定的火焰所取代，那火焰的名字叫“鬥誌”。
他開口，聲音因為激動而略帶沙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我許久未聞的、主動進擊的迫切：
“金教練，”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下次。下次訓練，我也想像他那樣。”
他沒有說“像他那樣漂浮”或者“像他那樣移動”，而是“像他那樣”。那是一個完整的、關於水中姿態和掌控力的向往。
金天磊看著江予安眼中燃燒的火焰，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有誌氣！那我們接下來的訓練目標，就明確了。”
我站在江予安身邊，感受著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久違的、蓬勃的銳氣，看著水中淡然微笑的洛迦楠，心中百感交集。水波依舊溫柔地包裹著我們，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從這一刻起，已經不一樣了，那是榜樣的力量，此刻正在深刻地改變著水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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