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息怒。”
劉據俯身上前。
聲音低得幾乎淹沒在殿中的寂靜裡,生怕驚擾了父親的思緒。
“兒臣以為,天幕中所顯,也許另有深意。”
“晉景公晚年迷信巫蠱,不理朝政……”
“或許那是上天的警示,提醒帝王慎養龍體,切莫重蹈其覆轍。”
“嗬——保重龍體?”
劉徹冷哼一聲,緩步走向窗前。
窗外那株親手栽下的柏樹早已枝繁葉茂,樹影搖曳之間,好似能看見衛青、霍去病披甲策馬、奔赴沙場的英姿。
他抬手按在窗欞上,掌心被紫檀木的紋理勒出淺痕。
“帝王之命關乎天下。”
“或殞命疆場,屍裹馬革;或憂思成疾,操勞成疾——皆為社稷之重!”
“可這天幕竟以‘廁溺身亡’記之?如此瑣事,也配登史冊?”
他轉身厲聲道:
“若連這等偶變都能撼動天命,那大禹治水三過家門不入、成湯禱雨自焚於桑林,又作何解?豈不成笑談!”
劉據麵色漲紅,唇動數次,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忽然想到,去年在甘泉宮祭天時,方士欒大獻上所謂“長生丹”。
父皇雖半信半疑,卻仍命人修建“香廁”——以沉香為欄,鋪西域進貢的毛毯,內侍捧香立侍。
那時隻覺是帝王的講究,如今回想,卻透著幾分滑稽。
劉徹的目光掃過案上密密疊疊的奏折,忽地停在一份“巫蠱祠”的密報上。
他記得自己確曾沉迷方術,信奉煉丹修氣,甚至命人以穢物辟邪。
那“香廁”雖奢華,終究隻是木板搭架。若真如晉景公那般……
冷汗倏地爬滿他的後背。
“傳旨!”
劉徹的聲音陡然轉厲,震得珠串叮當作響。
“宮中所有如廁之所,皆鋪三層錦墊,四方設銅欄,高至腰腹!”
“諾!”
內侍們齊齊跪下,麵如土色。
“凡侍帝王如廁者,持戈立三步外,雙眼盯緊扶手,若有失職——株連三族!”
語聲落地,殿中靜若寒潭。
內侍哆嗦著匍匐而出,幾欲哭泣。
劉據望著父親緊繃的麵龐,鬢角的白發在燭光下閃著銀輝。
他忽然明白,那天幕最刺痛的,並非笑談,而是揭穿了帝王不願直麵的真相——
縱有豐功偉績,終究血肉凡胎,或死戰場,或病榻,甚至……溺死廁中。
“父皇,”
他輕聲道,手指微顫: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保重己身,方能安天下。”
劉徹並未回頭,隻凝視著窗外的暮色。柏影在他臉上交錯浮動,忽明忽暗。
“你以為,朕怒的是晉景公?”
他低聲開口,語氣裡帶著疲憊:
“朕怒的,是這世間總有人,盼帝王出醜,盼江山動搖。”
他拿起桌上一支斷筆,指尖摩挲著筆鋒。
“當年高祖斬蛇而起,曾為逃命棄子;孝文帝節儉至極,仍能贏得民心。”
“唯獨晉景公不同。”
“他的死,荒唐無比,讓天下人譏笑——帝王也不過如此。”
“若連尊嚴都護不住,又如何鎮社稷?”
窗外更夫的木梆聲響起,夜已深。
劉據看著父親把斷筆輕輕擱在輿圖上,墨跡正好遮住“大宛”二字。
那支筆,就像一柄劍——既可拓疆域,也能刺入心底。
天幕的光漸漸暗去,殿中檀香再濃,也掩不住那一縷惶惶不安。
劉徹心知,一道旨意擋不住意外,卻足以堵住悠悠眾口。
——史冊之中,大漢天子,應死於戰場,應歿於龍榻,而非汙穢之地。
他俯身重新展開輿圖。
指尖掠過蔥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