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府衙,此刻成了梁山在山東的中樞。
已是第二日深夜,進院廂房內燭火徹夜未熄。
巨大的沙盤橫亙廳堂,泥塑的山川起伏連綿,紙紮的城池星羅棋布。
其上,五色小旗密如繁星,插滿了山東東路。
許貫忠一襲青衫,獨自立於盤前。
自接到五州聯防的軍報起,他已整整兩日兩夜未曾合眼。
門外腳步聲驟起,親兵撞門而入,將謄抄工整的戰報雙手奉上。
每日四報,雷打不動。
“報!晁蓋天王已至濰水北岸,與趙、周三家士紳密談完畢!”
“報!武鬆頭領所部八百人,昨日午時於密州鷹愁澗失去蹤跡!”
“報!史進頭領在萊州灣佯敗,登州水師殘部正尾隨追擊!”
“報!黃信頭領已鎖定兗州永豐倉,青龍倉,白虎倉三處糧囤!”
許貫忠目光未離沙盤,隻微微頷首。
這些消息,皆在他預料之中。
不,這本就是他親手布下的棋局。
濰州多平原,利騎兵奔襲;密州多山林,利輕兵穿插;萊州臨海,可出奇兵製勝。
山川地勢,早在他心中過了千遍。
但真正讓他凝神屏息的,並非地理。
他轉身走向書案,展開一卷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書寫的冊子。
冊頁翻動間,墨香隱隱。
上麵所著的並非兵書戰策,而是一筆筆蘸著血的人心賬。
濰州團練副使趙遷之子趙康,政和三年買凶滅佃戶張二牛滿門五口,凶徒已擒,口供畫押在卷。
彆駕周庸私占學田七百畝,佃戶聯名血書在此。
密州通判劉禹貪墨,治理彌河專銀,三千二百兩,假賬副本已得。
府學教授錢仲勾結州試考官,證供、物證、旁證皆已環環相扣。
兗州豪紳明麵納糧,暗通沂州巨寇一陣風,養寇自重以抬租子,往來密信七封。
萊州水軍左營七百士卒家眷,半數靠趕海拾貝果腹,去歲凍餓而死者十一人。
知府馮奎強征“修港捐”三次,儘入私囊……
許貫忠合上冊子,指尖輕輕點上沙盤中五州的位置,目光深若寒潭。
“五州聯防,其勢在聯。”
他低聲自語,聲如靜水,卻暗流洶湧。
“那便使其首尾不能相顧,肝膽自生猜疑。人心一散,縱有堅城雄兵,也不過是沙壘。”
許貫忠坐回案前,鋪紙研墨,筆走龍蛇,一封封親筆信如雪片般飛出濟州。
致濰州士紳:“梁山治下,田賦永不超過十一。凡獻糧千石助軍者,記功一次,新法施行後其名下田畝賦稅減半。附《清田均賦草案》一卷,請公等參詳。”
致密州學子:“梁山設明經院於獨龍崗,廣收寒門,經史算學兵法水利典籍皆備。擇優錄用,不問出身,唯才是舉。”
致兗州百姓:“首惡張翰等十二家已查實罪證,三日後公審。脅從佃戶,一概不究。今年所種之田,收成儘歸己有,田租全免。”
致萊州漁民:“即日起渤海漁禁廢除。凡梁山海域,漁獲自留七成,僅三成充作水軍糧餉。另設修船貸,無息借錢修船。”
火漆封緘後,許貫忠抽出一張空白公文紙,看向角落陰影中靜立的二人。
“蕭先生,煩請仿一份濰州知府調兵手令,將城外守軍儘數調往城東。”
“金先生,刻密州府印與萊州水營關防各一枚。”
蕭讓微笑提筆,盞茶工夫,一份字跡格式與紙張做舊,皆無破綻的手令已然寫就。
金大堅刻刀飛舞,青田石上石屑紛落,兩方官印雛形漸顯。
許貫忠又看向一旁默默整理藥箱的安道全,拱手一禮。
“安神醫。濟州城內官軍傷兵營,還請繼續救治。不分梁山官軍,隻分傷重與否。藥錢,從公賬出。”
安道全肅然還禮:“醫者本分,不敢言謝。”
許貫忠閉目,耳畔仿佛又響起朱武臨行前沉重的話語。
“貫忠,濟州前線,我隻能再撐三日。三日後若無轉機……”
話未儘,意已明。
三日。
許貫忠走回沙盤前,眼中血絲密布,目光卻亮得駭人。
他聲音陡然轉厲。
“傳令!所有計劃,提前三個時辰發動!”
“可先生,各路人馬尚未完全就位……”
“等不及了。”
許貫忠一把抓起案上那卷冊子,神色凜然。
“我們這裡慢一刻,前線就多流一缸血。”
他提筆疾書,墨跡淋漓,幾乎透紙而出。
“諸位兄弟,濟州戰事已至生死線。原定三日後總攻,現改為今日酉時,五州必須同時發難。此令不達,軍法從事。許貫忠,卯時三刻,筆挾血淚。”
四封密令以火漆死死封緘,許貫忠盯著眼前四名信使,一字一頓。
“八百裡加急。換馬不換人,沿途若有阻攔……”
“人死,信必達!”
四人齊齊抱拳,轉身衝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且一切安排妥當,許貫忠緩緩走回沙盤前,修長的手指依次點過那五處插著官軍旗幟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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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了。”
【第一路萊州·俠骨破堅城】
萊州城頭,守軍眼窩深陷。
眾人望著城外時隱時現的梁山騎兵,疲憊已深入骨髓。
“許先生這計,真他娘磨人!”
史進赤膊橫刀,在馬上衝著楊春與陳達啞然一笑。
“白日擂鼓,夜半舉火,連著兩日,城上那些兵快熬成鬼了!”
楊春指著城頭水軍營方向:“看那些兄弟,眼睛都紅了。”
陳達則壓低聲音。
“送去的米麵肉油他們都收了。今早水軍營老王偷偷放下吊籃,遞出來一份城防圖。”
正說著,城頭突然騷動!
水軍營士卒與知府親兵推搡起來,幾個漢子眼睛血紅。
“俺娘病重了!讓俺下城!”
“知府有令!擅離職守者斬!”
“斬你娘!你們文官吃飽穿暖,俺家裡都快餓死人了!”
騷動迅速蔓延,知府馮奎在城樓氣得跳腳。
剛要下令彈壓,城外猛地響起震天鼓聲!
史進單騎衝出陣前,高舉九環刀,聲若雷霆。
“萊州的兄弟們!梁山不殺降卒,不傷百姓!開城門者,賞錢十貫,田五畝!”
“開城門!開城門!”
不知誰先喊起來,瞬間應者如潮!
馮奎臉色慘白,看著身邊親兵越來越少,終於長歎一聲。
“開……開城……”
“且慢!”
就在這時,一名黑袍文官突然衝上城樓,奪過令旗,正是萊州通判。
他厲聲喝道:“馮大人糊塗!此乃梁山反間計!水軍營家眷何在?全部集中到城南大宅軟禁!再有敢言降者……”
他掃視城下水軍士卒,一字一句,如刀剜心:“先、殺、其、親!”
水軍營瞬間死寂,所有士卒雙目充血,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卻無人敢動。
史進在城下看得分明,怒發衝冠,猛地一扯韁繩,戰馬人立而起!
“馮奎老兒!爾等齷齪官,也配挾持婦孺?!”
城頭守軍寂然,無數目光投下。
史進一把扯掉殘破外袍,赤裸上身的青龍在陽光下猙獰畢現。
他回身暴喝:“抬酒來!”
親兵抬上十壇烈酒。
史進拍開泥封,舉壇過頂,酒液如瀑傾瀉,澆透全身。
“九紋龍史進在此立誓!今日若傷一位軍屬,破城之後,爾等家小,我必以十倍報之!但若開城,所有弟兄皆是我梁山手足,家眷即為吾之家眷!”
他舉起酒壇,環視城頭。
“萊州的兄弟們!信我史進否?!”
城頭死寂,忽然一名水軍老卒嘶聲哭喊。
“史進哥哥!俺娘就在城南大宅!救救她!”
“好!”
史進擲碎酒壇,碎片四濺。
“陳達!率親衛隊,尋密道潛入城南!楊春!正麵佯攻吸引注意!今日老子不僅要破城!”
他眼中凶光暴漲:“還要把人全須全尾救出來!”
半個時辰後,城南突然火起!
陳達小隊如鬼魅般從排水暗渠鑽出,突襲大宅守軍。
與此同時,楊春在城東發起猛攻,擂鼓震天!
水軍營見家眷脫險,再無顧忌。
“殺狗官!迎梁山!”
怒吼聲中,水軍營反戈一擊,與知府親兵在城頭血戰!
史進趁亂猛攻東門,一根青龍棍橫掃千軍,率先攀上城頭。
身後梁山軍如潮水湧上……
午時,萊州陷。
馮奎被捆到史進麵前時,這位九紋龍正小心攙扶著一位水軍老卒的母親下城樓。
他回頭看了馮奎一眼,那雙燃燒著俠義與怒火的眼睛,讓馮奎徹底癱軟在地。
萊州,下。
【第二路兗州·霹靂焚天糧】
兗州城外三十裡,官軍大營。
秦明蹲在土坡後,狼牙棒插在身側,眼睛死死盯著遠處連綿的糧囤。
黃信在他左側,花榮在右側高坡,弓已張,箭在弦。
“探清楚了,八個大囤,存糧至少八萬石。”
黃信低語:“守軍五百,一半在囤西營房,一半在囤東哨塔。”
“許先生說,燒糧為主,殺人為輔。信兒,你帶兩百人摸西邊營房,動靜弄大點。”
秦明舔了舔嘴唇:“俺帶三百人從東邊突入!等火起,花榮兄弟,你給那帥旗來一箭。”
“明白。”
花榮在高坡上輕輕撫摸箭羽,聲音平靜。
“給我三十息。三十息內,所有哨塔了望孔,不會有一雙眼睛能看見糧囤方向。”
子時三刻,月隱雲中。
花榮緩緩拉開鐵胎弓,弓弦輕吟,如龍眠初醒。
“嗖!”
當第一箭破空,貫穿東側哨塔了望孔,血花在夜色中無聲綻放。
幾乎同時,十二支箭連珠而出!
十二處了望孔,十二聲悶哼!
三十息。
所有能看見糧囤的哨兵,全滅。
“動手!”
黃信率兩百死士如鬼魅般撲向西側營房,突然暴起!
不是殺人,而是敲鑼打鼓,猛地點燃早就備好的柴草堆。
“梁山襲營!救火!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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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房內守軍驚起,慌忙衝向西邊。
就在此時,東側糧囤區域。
秦明如一頭真正的霹靂火,狼牙棒橫掃,哨塔木欄如紙糊般破碎!
三百精銳緊隨其後,將火油罐瘋狂投向糧囤!
火!衝天大火!八萬石軍糧,瞬間成一片火海!
兗州城頭,守將驚駭欲絕,正要下令全軍出城救火。
三裡外高坡,花榮眯起眼,弓如滿月。
嗖地一箭破空!精準無比地射斷城樓帥旗旗杆!
大旗轟然墜落!緊接著第二箭到!
箭杆上綁著絹布,深深紮入城門樓柱!
守將顫抖著取下,展開,隻見八字:“降者不殺,頑抗必誅。”
守將雙腿一軟,癱坐在地,糧沒了,旗斷了,軍心……崩了。
兗州,下。
【第三路濰州·民心即王師】
濰州城的氣氛,壓抑得像暴雨前的悶雷。
東市口不知何時搭起個草棚,布幡上三個大字:訴冤棚。
蕭讓扮作老秀才,擺張桌子,研墨鋪紙。
起初無人敢近,直到一個老婦顫巍巍上前,哭訴兒子被團練副使公子打死,官府不理。
蕭讓詳細記錄,末了輕聲道:“老嫂子,三日後來此,看惡人伏法。”
消息如野火傳開。
被強占田地的農戶,被強拉徭役的工匠,被汙偷盜屈打成招的貨郎……訴冤的人越來越多。
蕭讓一一記錄,每份狀紙都讓訴冤者按下手印。
西城粥棚,劉唐親自給排隊領粥的百姓舀粥,嗓門洪亮。
“喝!管飽!梁山晁天王說了,打下濰州,今年秋糧隻收一成!剩下九成,都是你們自己的!”
白勝則混跡於茶樓酒肆,把消息散入風中。
“聽說了嗎?朝廷下了密旨,要濰州官員開城迎接王師!”
“什麼王師?”
“梁山啊!那托塔天王晁蓋,是天星下凡,奉玉帝旨意來救咱們的!”
“真的假的?”
“你看那訴冤棚,這施粥棚……官府乾過一件這樣的事嗎?”
流言越傳越真,甚至還編了童謠,在街頭巷尾被孩童唱響。
“汴梁城裡起樓台,濰州百姓骨成柴。若要活命尋生路,水泊梁山門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