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節。
三溪院的書生們難得放了一天假,都回家過節了。龍淵獨自坐在修葺一新的關帝廟後院,麵前擺著一盤殘棋,左手執白,右手執黑,正與自己博弈。
雪後初晴,院中那株老梅開了,暗香浮動。棋局已至中盤,白棋占據三邊,黑棋困守中腹,看似勝負已定。但龍淵落下一枚黑子後,整個棋勢忽然一變——原本孤立的黑棋連成一片,反將白棋的攻勢割裂開來。
“置之死地而後生。”他輕聲道,將棋子一一收回棋罐。
這時,院門外傳來輕微的響動。龍淵抬頭,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門外探頭探腦——是林河,書院裡最沉默寡言的學生,今年剛滿十歲,父親早逝,母親多病,家裡隻有半畝薄田,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林河?怎麼沒在家過節?”龍淵招手讓他進來。
林河怯生生地走進院子,手裡攥著一個油紙包。他走到龍淵麵前,低著頭不說話,隻是把油紙包遞過來。
龍淵接過,打開一看,是兩塊粗糙的米糕,還帶著溫熱。
“阿娘做的。”林河終於開口,聲音細如蚊蚋,“她說……謝謝先生教我識字。”
龍淵看著這個瘦得顴骨突出的孩子,心中一軟:“你吃過了嗎?”
林河搖搖頭,又趕緊點頭:“吃、吃過了。”
分明是撒謊。龍淵將一塊米糕掰成兩半,遞給林河一半:“陪先生一起吃。”
兩人坐在梅樹下,默默吃著米糕。米很糙,糖很少,但很實在。
“先生,”林河忽然問,“識字……真的有用嗎?”
龍淵看向他:“為什麼這麼問?”
“隔壁村的張爺爺說,我們這些泥腿子,識再多字也沒用,不如多學點種田的本事。”林河低下頭,“阿娘也說,等我大些,就該下地乾活了,沒空來書院了。”
梅香在空氣中浮動,遠處傳來隱約的鞭炮聲和孩童的嬉笑聲。龍淵沉默片刻,問道:“林河,你想繼續讀書嗎?”
林河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下去:“想……可是家裡……”
“你是個好孩子。”龍淵站起身,走到院牆邊。牆上掛著一幅簡陋的北境地圖——是陳平派人送來的,標注著李慕白義軍的進展。“林河,你看這地圖。北境的李將軍,還有江南的柳姑娘,西北的玄苦大師,東南的海船主……他們都在做一件事:讓知識傳得更遠,讓更多的人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轉過身,目光溫和而堅定:“識字當然有用。識了字,你就能看懂《農事百問》,知道什麼時候該播種,什麼時候該施肥;識了字,你就能看懂官府文書,不被胥吏欺騙;識了字,你就能把你知道的好法子記下來,傳給更多的人。”
林河眼睛漸漸亮起來。
“但更重要的是,”龍淵蹲下身,與林河平視,“識字能讓你看到更大的世界。不隻是三溪鎮,不隻是種田。這天下很大,有高山,有大河,有沙漠,有海洋。每個地方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智慧生活,都有自己的學問。識了字,你就能讀懂他們的書,學會他們的本事。”
他頓了頓:“林河,你願意做三溪院的第一個正式學生嗎?”
“第一個……正式學生?”
“對。”龍淵點頭,“不隻是來聽課,而是真正跟著先生學習。白天你可以來書院,幫先生們做些雜事,換取三餐和住處;晚上和其他學生一起聽課,我會單獨教你一些更深的東西。等你學有所成,可以去幫助劉老先生整理農書,或者去教其他孩子識字。”
林河愣住了,嘴唇顫抖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真的……可以嗎?”
“可以。”龍淵微笑,“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先生您說,什麼事我都答應!”
“永遠不要忘記,你從哪裡來。”龍淵認真地說,“無論將來你走到哪裡,學到多少本事,都不要忘記你是農家子弟,不要忘記那些還在土裡刨食的鄉親。你要用你學到的知識,去幫助他們,而不是離開他們。”
林河撲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學生林河,拜見先生!學生發誓,永生不忘本!”
龍淵扶起他,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木牌——那是他用院中梅樹的枝條刻的,正麵是“三溪”二字,背麵是一行小字:知所從來,明所將往。
“這是你的學生牌。從今日起,你就是三溪院的第一個學生了。”
林河雙手接過木牌,緊緊握在胸前,仿佛握著天下最珍貴的寶物。
從那天起,三溪院多了一個忙碌的小身影。
天不亮,林河就來到書院,掃地、打水、生火、整理書冊。等學生們來上課時,他已經把一切準備妥當。課上,他坐在最前排,聽得最認真;課後,他幫劉守拙整理農具,幫李慎之研磨墨汁,幫龍淵抄寫書稿。
他學得很快。一個月時間,已經認得上千個字,能讀懂《農事百問》的大半內容,還能幫著謄抄書稿。更難得的是,他善於觀察,善於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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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龍抬頭。
劉守拙帶著學生們到田間講春耕。他抓起一把土,讓學生們看:“這土色發黑,捏起來成團,落地即散——這是上等的好土。但再好的土,連續種三年麥子,也會變瘦。所以要有輪作……”
林河忽然舉手:“先生,我家的地去年種了豆子,今年該種麥子嗎?”
劉守拙讚許地點頭:“正是。豆子固氮,能讓地力恢複。林河,你家的半畝地,去年收成如何?”
“收了四十斤豆子。”林河說,“但今年麥種不好,阿娘說發芽率可能隻有六成。”
“六成太低了。”劉守拙皺眉,“好種子要八成以上發芽率才行。這樣,我院子裡還有一些自留的麥種,你拿去用。”
林河卻搖頭:“先生,我不是要種子。我在想……能不能自己選種?”
“自己選種?”
“嗯。”林河認真地說,“去年收豆子時,我發現有些豆莢特彆飽滿,有些就癟癟的。如果隻挑最飽滿的豆子做種,明年是不是就能長出更好的豆子?”
劉守拙愣住了,隨即哈哈大笑:“好小子!你這想法,正是《齊民要術》裡說的‘擇種法’啊!來,我今天就教你們怎麼選種!”
那天下午,劉守拙教學生們如何觀察作物性狀,如何挑選良種,如何保存種質。林河聽得如癡如醉,筆記記得密密麻麻。
晚上,龍淵檢查林河的筆記時,發現他在最後寫了一行字:“如果麥子也能像豆子一樣選種,是不是就能長出更好的麥子?”
“你想試試?”龍淵問。
林河用力點頭:“想!我家地少,如果能提高產量,阿娘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好。”龍淵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是我從江南柳姑娘那裡得來的《作物培育初探》,裡麵講了一些選育良種的方法。你拿去看,不懂的來問我。”
林河接過冊子,手都在顫抖。那一夜,他房裡的油燈亮到子時。
二月末,北境傳來戰報。
李慕白的義軍在清平鎮外與朝廷大軍激戰三日,利用大雪天時,以三千兵力重創郭威五萬先鋒,斃敵八千,俘獲糧草軍械無數。消息傳到三溪鎮時,整個鎮子都沸騰了。
“贏了!李將軍贏了!”
“聽說用了什麼‘雪地戰法’,把朝廷軍打得落花流水!”
“這下好了,朝廷短時間內不敢再來了!”
書院裡,學生們也興奮地討論著。林河卻注意到,龍淵看完戰報後,眉頭微微皺起。
“先生,李將軍打贏了,您不高興嗎?”下課後,林河忍不住問。
龍淵放下手中的信——是陳平寫來的詳細戰報。“高興,但也在擔心。”他指著地圖,“你看,李將軍雖然贏了這一仗,但也暴露了實力。朝廷接下來會調集更多兵力,采取更謹慎的策略。而且……”
他頓了頓:“戰爭終究是消耗。北境本就貧瘠,經不起長期戰亂。李將軍現在最需要的不是繼續打勝仗,而是鞏固根基,發展生產,讓百姓真正過上好日子。”
林河似懂非懂:“那……我們能幫忙嗎?”
龍淵看著他:“你想幫忙?”
“嗯!”林河用力點頭,“李將軍在保護像我們這樣的人,我也想儘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