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中原,天地一白。
龍淵離開北境的第七十三天,行至一個名為“三溪”的小鎮。鎮子不大,三條清澈的小溪在此交彙,衝出一片肥沃的河穀。時值臘月,本該是農閒時節,鎮外的打穀場上卻聚集了上百人——男女老少皆有,圍著一堆篝火,聽中間一個白發老者講述著什麼。
龍淵走近時,聽清老者說的是《齊民要術》中關於冬小麥越冬管理的章節。老者講得認真,聽眾聽得專注,就連幾個五六歲的孩童也睜大眼睛,雖然未必全懂,卻都努力記著。
“……麥苗越冬,最怕雪後驟晴。陽光照在雪上,雪融吸熱,地溫反降,麥根易受凍害。”老者用木棍在地上畫著,“所以雪後要及時掃除田邊積雪,讓陽光直接照到地麵。”
一個中年農夫問:“劉老爹,若是來不及掃雪呢?”
“那就撒草木灰。”老者答道,“灰黑色吸熱,可助地溫回升。這是我家祖傳的法子,靈得很。”
龍淵在人群外圍靜靜聽著,眼中露出讚許之色。這些農事經驗,看似簡單,卻是千百年積累的智慧,比許多高談闊論的經義更貼近民生根本。
講學持續了半個時辰,結束時,老者從懷中取出一本手抄的小冊子:“這是我這幾年整理的《農事百問》,誰家需要,可以借去抄錄。隻一條——不得外傳時收取銀錢,否則天打雷劈。”
眾人哄笑應諾,陸續散去。
龍淵走上前,拱手道:“老先生請留步。”
老者轉過身,打量了龍淵一番,眼神警惕:“閣下是外鄉人?”
“遊學之人。”龍淵微笑,“適才聽老先生講學,深入淺出,獲益匪淺。不知老先生可是本地鄉紳?”
“什麼鄉紳不鄉紳。”老者擺手,“老朽劉守拙,就是個種了一輩子田的老農。年輕時讀過幾年私塾,識得幾個字,老了就想把種田的經驗記下來,傳給後人。”
龍淵注意到劉守拙的雙手——骨節粗大,滿是老繭,指縫裡還嵌著洗不淨的泥土。這是一雙真正勞作的手。
“老先生為何不將《農事百問》刊印成書,廣為流傳?”
“刊印?”劉守拙苦笑,“那得多少銀子?再說,那些書坊隻印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誰肯印我們這些泥腿子的東西?”他歎了口氣,“不瞞你說,我這冊子還是求鎮上李秀才幫忙抄的,紙墨錢都是自己掏的。”
龍淵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有人願出資建一座書院,專教農家子弟識字學農,老先生可願來當教習?”
劉守拙愣住了,隨即搖頭:“閣下說笑了。這年頭,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哪有餘力辦學?再說了,農家的孩子,識幾個字又能怎樣?還不是要種田。”
“識了字,就能讀懂《齊民要術》這樣的書,就能記下老先生的《農事百問》,就能把經驗傳給更多人。”龍淵目光炯炯,“若每個村都有一個識字的農夫,能將好法子記下來、傳開去,十年之後,這天下會少餓死多少人?”
劉守拙被問住了。他盯著龍淵看了許久,緩緩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想讓知識不再被高牆圍困的人。”龍淵望向打穀場上未散的青煙,“老先生可願與我一同,辦這樣一座書院?”
三溪鎮東頭,有座廢棄的關帝廟。廟不大,前後兩進,因年久失修,屋頂漏雨,神像斑駁,早已斷了香火。龍淵花了三天時間,將廟宇修葺一番——補了屋頂,糊了窗紙,清掃了庭院。劉守拙找來幾個相熟的農夫幫忙,搬來桌椅板凳,都是從各家湊的,高矮不一,樣式各異。
臘月十八,書院正式開課。
沒有鞭炮,沒有賀客,隻在廟門口掛了塊木匾,上書三個樸拙大字——“三溪院”。字是龍淵親手所題,沒有華麗的筆鋒,卻厚重沉穩。
第一日,來了七個學生——都是鎮上最窮人家的孩子,最大的十四歲,最小的八歲。他們穿得單薄,手腳凍得通紅,眼睛裡卻閃著好奇的光。
龍淵沒有教他們四書五經,而是先教他們寫自己的名字,寫“田”“禾”“雨”“風”這些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字。劉守拙則在一旁,用這些字串聯起農事知識。
“田字怎麼寫?四方框,中間一個十字。田要方方正正,溝渠要橫平豎直,這樣水流才順暢。”
“禾字呢?上麵一撇是穗,中間一豎是稈,下麵分叉是根。根要紮得深,稈要長得直,穗要結得實。”
孩子們學得認真,用樹枝在沙盤上反複練習。午間,龍淵熬了一鍋雜糧粥,每個孩子分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下肚,孩子們的臉上有了血色。
消息傳開,第二日來了十五個學生,第三日來了二十三個。不僅孩子,連一些青年農夫也來旁聽。廟裡坐不下,就在院子裡講,天冷,大家就圍坐成一圈,中間生一堆火。
龍淵開始增加內容——不僅教識字,還教簡單的算術:“一畝地能打多少糧?交多少稅?剩多少口糧?這些都要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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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守拙則結合時節,講具體的農事:“現在是臘月,要準備春耕。種子要選,農具要修,肥料要積……”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書院來了個特殊的訪客——鎮上唯一的秀才,李慎之。他五十來歲,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站在院門口猶豫良久,才邁步進來。
“李秀才?”劉守拙有些意外,“您怎麼來了?”
李慎之臉色複雜:“聽說這裡辦學,不收束修,還管飯食,特來看看。”他環視四周,看到牆上貼著的字——不是詩詞,而是“深耕細作”“節氣農時”之類的農諺;看到孩子們手中的書——不是經史,而是手抄的《農事百問》。
“這……這也算書院?”李慎之皺起眉頭。
龍淵起身相迎:“李秀才以為,書院當教什麼?”
“自然是聖賢之道,經世之學。”李慎之正色道,“農事雖要,終究是末技。書院當以明理為本,豈能本末倒置?”
“何為末?何為本?”龍淵反問,“若無農人耕種,秀才吃什麼?若無工匠營造,秀才住什麼?若無織女紡織,秀才穿什麼?衣食住行,民生根本。若書院所教與民生無關,與百姓無益,再高的道理也是空中樓閣。”
李慎之語塞,半晌才道:“可科舉不考這些。”
“所以窮人家的孩子就活該不識字?活該世世代代做睜眼瞎?”龍淵的聲音嚴厲起來,“李秀才,你也是寒門出身,當年為了讀書,父母節衣縮食,你自己寒冬臘月還穿著單衣。如今你成了秀才,就忘了那些還在苦苦掙紮的鄉親嗎?”
這番話如重錘擊在李慎之心上。他臉色漲紅,嘴唇哆嗦,最終長歎一聲:“閣下說得對……是我迂腐了。”
他走到一個孩子身邊,拿起那本《農事百問》,翻了幾頁,忽然道:“這書……可以抄得更工整些。若諸位不棄,老朽願幫忙謄抄。”
劉守拙大喜:“那敢情好!李秀才的字是鎮上最好的!”
從那天起,李慎之成了三溪院的第三位先生。他不僅幫著抄書,還開始教孩子們簡單的經義——不是為科舉,而是為明理。他用《論語》中的“節用而愛人”來講勤儉持家,用《孟子》中的“不違農時”來講順應天時。
書院漸漸有了模樣。
就在三溪院步入正軌時,千裡之外的西北,玄苦的地下書庫也迎來了轉機。
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玄苦如常在油燈下修複經卷,突然聽到上方傳來人聲。他警惕地熄滅燈火,屏息傾聽。
“……這鬼地方,連個避風處都沒有。”
“大哥,那邊好像有座破城!”
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跌跌撞撞地闖進古城廢墟,縮在斷牆下躲避風雪。他們是從中原逃荒而來的,家鄉遭了蝗災,官府不僅不賑濟,反而加征賦稅,逼得他們隻能西行求生。
玄苦在暗中觀察。這些人麵黃肌瘦,眼神絕望,但彼此攙扶,互相照應——在最艱難的時候,人性中善的一麵反而更加凸顯。
他點亮油燈,從藏身之處走出。
流民們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個老僧,才稍微安心。為首的老漢顫聲問:“大師……您是這廟裡的?”
“算是吧。”玄苦將油燈放在一塊石板上,“外麵冷,若不嫌棄,可到下麵避避。”
他領著眾人走下石階,進入地下書庫。當流民們看到滿牆的經卷、滿架的書冊時,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