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續。
蘇州城西,虎丘山麓,曾臥著一條浸滿繡香的長街。青瓦覆頂如鱗,白牆映日似雪,簷角微翹挑著流雲,家家戶戶的窗欞後,總嵌著女子低頭穿針的剪影。絲線在指間流轉如瀑,繃架上四季不敗——春桃吐蕊沾露,夏荷擎葉承風,秋菊凝霜帶香,冬梅映雪含俏。而整條繡坊街的光彩,皆聚於林家繡坊的林繡花一身。
她生得一副纖纖玉手,指節瑩潤,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最絕的是那手“穿針過發”的絕技。取一縷青絲懸於廊下,風動絲搖間,她執細針輕刺,針尖竟能分開發絲肌理,穿過後絲線不斷、發絲無損。坊間傳言,她繡的《百蝶圖》懸於廳堂,有風過時,蝶翅似振,影隨光移;為城中富戶繡的嫁衣,金線盤成龍紋,月下竟泛著淡淡流光,似龍潛暗夜。那時的林繡花,日子如她繡出的錦緞,平靜而鮮亮,丈夫是往來於街巷的綢緞商,實則暗傳抗日報紙,夫妻二人,一繡繁花,一播星火,歲月安穩。
變故起於那年深秋。日軍的炮火撕裂了蘇州的寧靜,鐵蹄踏碎青石板路,繡坊街一夜之間淪為火海。槍聲、哭喊聲響徹街巷,青瓦被燒得劈啪作響,白牆染血,繡繃碎裂,五彩絲線混著塵土與鮮血,成了亂世最刺目的底色。林繡花躲在柴房的縫隙後,親眼看見丈夫被特務頭目佐藤揪出——他藏在綢緞下的報紙被搜出,佐藤抽出軍刀,寒光一閃,丈夫的頭顱便滾落在地,眼睛仍圓睜著,望向家的方向。
頭顱被懸於城門三日,日曬雨淋,林繡花混在圍觀的人群中,指尖掐得血肉模糊,卻不敢哭一聲,不敢動一下。日軍勒令繡坊街幸存的女子,趕製“慶賀皇軍進駐”的旗幡,林繡花領了布帛回家,關上門,淚水終於決堤,滴落在白布上,暈開點點濕痕。她拿起針,一針一線地繡著刺眼的文字,指尖被針尖反複刺破,鮮血滲進絲線,與淚水交織,成了旗幡下最隱秘的底色。
可她繡的,從來不止是布。
日軍一名女高官聽聞她的手藝,派人送來上好的綢緞,要定製一件繡滿櫻花的和服。林繡花應下了,日夜趕工,表麵上,櫻花開得爛漫,層層疊疊如雲霧;暗地裡,她在和服夾層的襯布上,以絲線代墨,以針腳為字,繡出了一幅完整的蘇州城布防圖。經線為路,緯線為河,絲線的走向標定街巷脈絡;平針為尋常據點,斜針為崗哨,密繡為火力點——一朵牡丹用了九針密繡,暗指城西炮台的九門重炮;一枝梅枝曲折三折,代表三條隱秘的地下通道;櫻花的花瓣數量,對應著日軍營房的人數。她將所有情報藏於花葉脈絡之間,看似隨意的針腳,實則暗藏乾坤。
這幅浸滿血淚的“繡圖”,經由一名與她相熟、常往來於蘇日兩地的商女之手,輾轉送出蘇州城,最終落到了馬飛飛手中。馬飛飛展開和服夾層,指尖撫過細密的針腳,隻看了一眼,便懂了。那不是繡品,是血書,是一個女子在絕境中的無聲呐喊,是一座城不屈的抗爭。
三月後,佐藤在蘇州商會設宴,大肆吹噓“平定江南之功”,席間觥籌交錯,日軍軍官們醜態畢露。宴至半酣,林繡花身著素色旗袍,發髻間彆著一支銀簪,端著茶盤,低眉順眼地奉茶而入。她的步伐輕盈,如踏絲線,臉上無悲無喜,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平靜。
佐藤早已聽聞林繡花的美貌,見她走近,頓時眼睛發亮,揮手讓她近前。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臉上露出淫邪的笑容,嘴裡說著蹩腳的中文:“花姑娘,手藝好,人更好。”
林繡花一動不動,任由他輕薄,隻是手中的茶盞微微傾斜,熱茶順著袖內預設的暗槽流下,浸濕了小臂的衣料,卻未滴落一滴,絲毫未引起旁人注意。
佐藤正欲再進一步,忽覺心口一陣冰涼,那涼意穿透了軍裝,直抵臟腑。他猛地低頭,隻見一支銀簪已深深沒入自己胸口,隻剩簪頭那朵用紅絲線繡成的曼陀羅,正緩緩被鮮血浸染,愈發妖異。
他難以置信地抬頭,林繡花仍低著頭,聲音輕得像風,卻字字清晰:“這一針,為我夫。”
話音未落,她手腕微抖,銀簪在他心室內輕輕一絞。
“第二針,為蘇州。”
佐藤瞪大雙眼,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雙手捂著胸口,身體晃了晃,終是重重撲倒在地,氣絕身亡。
林繡花拔出銀簪,簪尖滴著鮮血,轉身便走。兩名日軍護衛反應過來,拔刀攔住了她的去路,嘶吼著向她劈來。她不逃,不喊,隻從發間抽出第二支銀簪,又一支,再一支……七支銀簪接連落地,在青磚上排成北鬥七星之形。
她的十指翻飛,快得如穿針引線,銀簪在她手中化作無形的針,破空而行。第一支精準射穿一名護衛的咽喉,第二支釘入另一名護衛的眼眶,第三支挑斷衝上來的日軍士兵的手筋,第四支破其膝蓋,第五支穿其鎖骨,第六支封其穴位,第七支直刺心口——每一針,皆避骨分筋,專破要害,避開盔甲防護,直擊致命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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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針落,七命絕。
鮮血濺在她的素色旗袍上,如紅梅綻放。她踏著滿地鮮血,身影一閃,消失在窗外的雨夜長巷中。自此,林繡花之名,成了蘇州城日軍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傳言她如鬼魅般飄忽,專取惡人首級,無人能擋。
半年後,太湖深處的蘆葦蕩。
馬飛飛立於一葉扁舟之上,望見不遠處的另一艘小船中,坐著一名女子。她手中無布無繃,隻是以指為針,以空氣為線,指尖起落間,似在繡著一幅看不見的圖景,神情專注而平靜,仿佛周遭的蘆葦、風聲、水波,都與她無關。
馬飛飛劃槳靠近,遞上一柄劍。
那劍長不足一尺,通體烏黑,劍身細如繡花針,卻絕非尋常鐵器。馬飛飛告知她,此劍以隕鐵之精、冷鍛鋼之韌、烏金絲之柔,經千層疊打,再以低溫淬火七日而成,薄如蟬翼,韌如絲弦。劍柄纏著紅絲線,打的是蘇繡中“同心結”與“回紋扣”的花樣,防滑脫,亦便於隱藏。
“此劍名叫裡劍,”馬飛飛道,“合你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