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續。
丙字庫塌陷揚起的塵埃,在江風裡飄了整整三日,才終於懶洋洋地落定。北岸的廢墟像一道被生生剜開的傷口,裸露出焦黑的斷壁與扭曲的鋼筋,在濕冷的空氣裡泛著死氣。民間的傳言早已沸沸揚揚,有人說那日天降驚雷,是老天爺收了藏在庫裡的妖邪;也有人說地龍翻身,把日本人埋在地下的秘密工事全掀了個底朝天。唯有軍統內部的通報,簡短得近乎冷酷——“丙字庫行動,目標未達成,馬飛飛殉國。”
嶽鎮山拖著一條沒好利索的傷臂,孤零零地站在廢墟邊緣。風卷起他破爛的袖口,露出小臂上纏著的滲血紗布。那日胡斐帶著人馬,護著那塊紅得刺眼的“隕石”匆匆撤離後,是他領著殘餘的劍客和幸存的百姓,在瓦礫堆裡徒手刨了兩天兩夜。十指磨得血肉模糊,指甲蓋翻起大半,最後也隻扒出幾片馬飛飛外套的焦黑碎片。料子是軍統特製的防水帆布,燒得縮成一團,邊緣還凝著暗褐色的血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嶽頭兒,回吧。”身後的年輕劍客聲音發顫,帶著掩不住的疲憊,“這兒……真的沒指望了。”
嶽鎮山沒應聲,目光死死釘在廢墟深處那道裂開的地縫上。風從地縫裡鑽出來,帶著地底特有的潮濕與腐朽氣息。他總覺得,馬飛飛不是那種會輕易赴死的人。那日他躍入地縫時的眼神,沒有絲毫懼意,反倒帶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決絕——那不是送死,更像是朝著另一條生路,縱身一躍。
地縫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死寂得能聽見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響。
馬飛飛的意識漂浮在混沌中,身體像是被劈成了兩半。右半身早已沒了知覺,硬得像塊千年頑石,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凝固、壓縮,沉甸甸地墜著;左半身卻疼得鑽心,撕裂般的痛感從胸口蔓延到四肢,心臟在胸腔裡緩慢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纏繞在胸腹間的八條金剛觸須。那些觸須黯淡無光,軟塌塌地貼在皮膚上,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
他沒有完全昏迷,更像是被囚禁在自己的軀殼裡。感官變得無比怪異,既被無限放大,又仿佛與身體剝離。他能“看”到周遭的一切:身下是那頭被強行封印的黃泉骨蛇,龐大的骸骨蜿蜒鋪開,成了禁錮他的牢籠基座。七顆蛇首無力地垂落,眼窩中跳動的鬼火隻剩幾點零星的綠芒,微弱得仿佛一吹就滅。而那塊緊貼在他石化右胸的青銅符牌,正散發出一縷縷極淡的暖意,像冬夜裡揣在懷裡的炭火,堪堪維係著他最後一線生機。
符牌上刻著的“鎮脈者,守國魂”六個篆字,像是活了過來。絲絲縷縷的清涼氣息從符牌裡滲出來,鑽進他近乎枯竭的經脈,與體內殘存的九尾狐仙之力纏在一起,緩慢地交融、流轉。這不是主動的修煉,更像是一場被動的滋養與重塑。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層石化的外殼並非毀滅,而是一種極致的封印——它將他的肉身、狐仙之力,乃至最後爆發的金剛意誌,全都死死鎖在這方寸之間,壓縮,凝練,等待著某個破繭而出的契機。
“守國魂……”
一個模糊的意念在識海裡緩緩回蕩,不是玉藻前的聲音,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語調,反倒像是這片土地本身的低語,沉厚,蒼茫,帶著曆經千年的滄桑。恍惚間,一幅幅破碎的畫麵在他眼前閃過:胡斐帶著那塊紅光隕石,登上一艘快艇,順江而下,船尾劈開的浪花染紅了半條江麵;安倍晴海被關在一間陰暗的密室裡,深夜時分,一股無形的黑霧破窗而入,將他卷走,隻留下滿地碎裂的鐐銬;還有一處幽深的日占區礦洞,礦道儘頭,一麵古樸的青銅鏡虛影在紅光裡緩緩旋轉,鏡麵映出的景象,竟赫然是戴老板書房裡那幅巨大的軍事地圖,地圖上的標記正隨著鏡麵的轉動,一點點變換位置……
畫麵支離破碎,卻讓馬飛飛的意識猛地一震。那青銅鏡的虛影,與玉藻前提及的“鏡主”何其相似!而戴老板的地圖……難道軍統內部,甚至更高層,早已和這鏡主的陰謀,扯上了千絲萬縷的聯係?
就在這時,附著在黃泉骨蛇骸骨上的感知,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動靜。不是來自上方的廢墟,而是從更深處,一條被泥沙掩埋的廢棄地下河道方向傳來。是挖掘聲,很輕,很小心,用的是特製的軟鏟,鏟頭擦過岩石時,幾乎聽不到半點聲響,顯然是為了避免觸動周遭的機關。
有人來了。
是敵是友?
馬飛飛立刻凝聚起殘存的神念,試圖向外延伸。石化的身軀禁錮了他的行動,卻意外讓他的感知變得異常敏銳,如同一張鋪展開的蛛網,將周遭數十米的動靜都納入其中。他“看”到三個穿著灰色短褂的人,打扮得像尋常農夫,褲腿卷到膝蓋,沾滿了泥濘,手裡握著樣式奇特的軟鏟,正沿著河道悄無聲息地靠近。他們的動作矯健利落,落腳時輕重有度,眼神銳利如鷹,絕非普通的莊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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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那人肩上扛著一個半人高的木箱,走到骨蛇骸骨封印的區域時,忽然停下腳步。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羅盤,木質的底盤,青銅的指針,樣式竟與馬飛飛之前得到的青銅羅盤碎片有幾分神似,隻是比那碎片完整得多,邊緣還刻著細密的紋路。
羅盤的指針微微顫動,轉了幾圈後,穩穩指向了馬飛飛被埋藏的位置。
那人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拂開覆蓋在馬飛飛指尖的浮土。指尖觸碰到冰冷堅硬的石化外殼時,他臉上沒有絲毫驚恐,也沒有半分貪婪,隻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凝重。他壓低聲音,對身後兩人道:“找到了……鎮脈者尚存一息。快,按計劃行事,必須在‘鏡影’完全蘇醒前,帶他離開這裡。”
與此同時,數百裡外的武漢,一處隱蔽的軍統秘密據點。
胡斐垂著手,恭恭敬敬地將那塊泛著紅光的“八咫鏡碎片”放在戴老板的辦公桌上。碎片離開掌心的瞬間,他莫名鬆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戴笠沒有立刻去碰那塊碎片。他穿著一身熨帖的中山裝,背對著胡斐,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像是要塌下來。房間裡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卻壓不住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氣息——那是舊銅鏡特有的、帶著歲月腐朽的味道。
“丙字庫的事情,處理乾淨了?”戴笠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是。”胡斐低著頭,不敢抬頭看他的背影,“現場已徹底掩埋,周邊百姓也都疏散安置妥當。對外宣稱馬飛飛殉國,嶽鎮山那邊……暫時安撫住了,隻是他性子倔,怕是還會私下追查。”
“安倍晴海呢?”
胡斐的身子微微一顫:“被人救走了。對方的手法很詭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像是我們已知的任何一方勢力——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地下黨。”
戴笠緩緩轉過身,目光掠過桌上的紅光碎片,卻沒有絲毫停留,反倒落在胡斐臉上。那雙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望不見底,看得胡斐心頭一緊,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馬飛飛,可惜了。”他緩緩開口,語氣裡帶著一絲惋惜,又像是帶著幾分漠然,“是一把好刀,可惜太過剛直,不懂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