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反製·投名
冰冷、粘稠、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爛酸臭的泥水,如同跗骨之蛆,包裹著沈墨軒的每一寸皮膚。他像一條垂死的泥鰍,從狹窄狗洞的另一端掙紮著爬出來,重重摔進這條幾乎被遺忘的死巷深處。這裡堆積著經年累月的垃圾,雨水浸泡下蒸騰起濃烈的沼氣,混合著各種穢物的惡臭,幾乎令人窒息。
“呃……”沈墨軒趴在冰冷的垃圾堆上,身體劇烈地痙攣,又是一口滾燙的鮮血混著胃裡的酸水嘔了出來,在身下汙濁的泥水中暈開一片暗紅。頭顱深處,星瞳強行催動後的反噬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複穿刺、攪動,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和天旋地轉的眩暈。右肋下被那壯漢刀鋒擦過的地方,此刻也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濕冷的衣衫緊貼著傷口,帶來持續的刺痛。
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腔的悶痛,貪婪地吸入這汙濁卻代表著暫時安全的空氣。胡同外,疤臉劉那暴怒的咆哮和雜亂的腳步聲如同悶雷,穿透厚重的雨幕和垃圾堆的阻隔,隱隱傳來,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
“搜!給老子一寸寸地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敢動三爺的貨,老子要把他扒皮抽筋!”
聲音如同催命的符咒,越來越近,仿佛下一秒就會有凶神惡煞的身影翻過垃圾堆出現在眼前。
不能停!這裡片刻都不能停留!
求生的本能如同冰水澆頭,強行壓下了翻湧的氣血和撕心裂肺的劇痛。沈墨軒咬緊牙關,口腔裡滿是鐵鏽般的腥甜。他顫抖著,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手腳並用地在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堆裡向前爬行。冰冷的汙水、腐爛的菜葉、不知名的穢物不斷摩擦著傷口和皮膚,帶來一陣陣刺痛和惡心,但他渾然不顧。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城南老碼頭!廢棄漕倉!破船塢!柳含煙的情報!那是他唯一的生機,也是他反擊的唯一籌碼!
憑借著對南城這片汙穢之地如同刻在骨子裡的熟悉,沈墨軒如同一條在陰影中遊走的毒蛇,避開所有可能的大路和光亮處,在迷宮般交錯、狹窄、散發著惡臭的陋巷和汙水溝裡穿行。他翻過坍塌的矮牆,鑽進僅容一人通過的牆縫,甚至涉過齊腰深的、漂浮著穢物的排水溝。冰冷的雨水持續衝刷著他身上的血汙、泥濘和垃圾的惡臭,也麻木著傷口和神經。每一次停頓,他都緊貼在濕冷的牆角或巨大的垃圾堆後,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著雨聲之外的任何動靜。追兵的呼喝聲、急促的腳步聲,如同附骨之蛆,時遠時近,始終縈繞在耳畔,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不知過了多久,當沈墨軒幾乎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渾身冰冷麻木,僅靠著最後一點意誌力支撐著身體時,他終於看到了那片在雨夜中如同巨大怪獸骨骸般匍匐在河岸邊的陰影——廢棄漕倉和破船塢。
濃重的魚腥味、淤泥腐爛的腥氣,混合著雨水的氣息撲麵而來。渾濁的河水翻湧著,拍打著朽爛的木樁和石岸。白日裡尚有零星苦力出沒的碼頭,此刻死寂一片,隻有雨聲和河水的嗚咽在空曠中回蕩。
沈墨軒沒有立刻靠近。他如同壁虎般緊貼著狹長巨大、冰冷、布滿裂縫和濕滑苔蘚的牆壁,在陰影裡蟄伏了許久。冰冷粗糙的牆體透過濕透的衣衫傳來刺骨的寒意,卻讓他混亂灼熱的頭腦維持著最後一絲清醒。他銳利的目光,穿透層層雨幕,反複掃視著船塢廢墟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道可疑的陰影。
確認了!除了風雨聲,再無其他動靜!癩頭張那具被雷烈撞飛的軀體,早已不知被河水衝走,還是被疤臉劉的人拖走處理了。此地此刻,空無一人!
機會!
沈墨軒不再猶豫。他如同融入雨水的影子,無聲而迅捷地穿過空曠的灘塗,再次趟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朝著船塢最深處那艘半沉入淤泥的破船潛行而去。渾濁的河水淹沒到胸口,寒意直透骨髓,但他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很快,他便再次抵達了那個巨大的破洞邊緣。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濃重的黴腐氣、刺鼻的劣藥苦腥味,以及一種淡淡的、尚未散儘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沈墨軒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攀住腐朽的木緣,如同上次雷烈所做的那樣,靈巧地鑽了進去。
船艙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大半空間依舊浸泡在渾濁的汙水中。沈墨軒憑借著上次窺探的記憶和超乎常人的方向感,摸索著向艙底被撬開過的夾板位置潛去。冰冷汙濁的河水包裹著他,手指在粗糙腐爛的船木上劃過。
終於,指尖觸碰到了被暴力撬開、邊緣參差不齊的夾板縫隙。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猛地向下一紮,整個上半身都浸入了冰冷惡臭的汙水之中!
眼睛在汙水中根本無法視物,他隻能依靠雙手的觸覺。手指在夾板下的空間裡急切地摸索著。很快,他觸碰到了堅硬冰冷的木箱棱角!不止一個!是那批劣藥!他繼續摸索,指尖劃過被汙泥包裹、刃口冰涼的斧柄!劃過油布包裹、觸感滑膩的條狀物!最後,他的手指在淤泥中觸碰到了幾塊冰冷、沉重、形狀規則的硬物——是銀子!那該死的、刻著“賑災”銘文的官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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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含煙那帶著玩味的聲音在腦中回響:“真正有意思的東西……”
沈墨軒的心猛地一沉,隨即又湧起一股冰冷的決絕。他強壓下立刻去摸索那些官銀的衝動,現在還不是時候!他需要的是能釘死疤臉劉、指向三爺的證據!他需要的是能點燃火藥桶的那一點火星!
他的手在冰冷的木箱表麵快速摸索著。濟世堂的封條!他的手指觸碰到了封箱口那層厚厚的、印著“濟世堂”字樣和獨特葫蘆標記的油紙封皮!但僅僅這個還不夠!
他的手指繼續在木箱邊緣、在汙濁的水底淤泥裡急切地搜尋。突然,指尖勾住了一片滑膩的、似乎是布片的東西!他猛地將其從淤泥中扯了出來!
浮出水麵,沈墨軒劇烈地喘息著,顧不上抹去臉上的汙水,借著船艙外極其微弱的天光或許是遠處碼頭燈光的反射),他看向手中那片濕透、沾滿汙泥的布片。
那是一片深青色的、質地頗為厚實的棉布碎片。布片上,用深色的線繡著一個圖案——一條盤繞昂首、鱗片猙獰的毒蛇!蛇眼處,用細密的金線點綴,在微弱的光線下,隱隱透出一絲詭異的凶戾之氣!
地龍幫的盤蛇標記!這絕不是用來包裹普通藥材的布!這很可能是疤臉劉的人在搬運、藏匿這批違禁品時,不小心被船板的木刺勾破、遺落下來的!
沈墨軒的心臟狂跳起來!就是它!這小小的布片,比那劣藥本身更能指向地龍幫!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片染著汙泥、卻價值千金的布片折疊起來,塞進自己濕透的衣襟最深處。
證據有了。現在,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替他砍向疤臉劉和三爺的刀!
沈墨軒眼中閃過一絲冰冷徹骨的寒芒。他迅速從懷中掏出那個油紙包裹的火漆印盒,以及那塊從瘦高漢子屍體上扯下的、刻著盤蛇標記的木牌。
火漆印盒被冰冷的汙水浸透,但裡麵的火漆泥並未完全失效。沈墨軒用顫抖的手指,沾取那暗紅色、半凝固的泥塊,然後,用儘全力,將那塊代表著疤臉劉心腹身份的木牌,狠狠地、反複地按壓在火漆泥上!他要將這木牌上屬於疤臉劉爪牙的氣息,和這火漆印所代表的“告密”行為,死死地烙印在一起!
做完這一切,他最後看了一眼船艙內那幽深的、藏著足以掀翻青州的秘密的黑暗,毫不留戀地轉身,再次鑽出破洞,重新投入冰冷渾濁的河水和瓢潑的大雨之中。
下一步,他需要一張“嘴”!一張能替“苦主”發聲的嘴!
沈墨軒沒有離開碼頭區域。他憑借記憶,在廢棄漕倉附近如同鬼魅般穿行。很快,他在一堆被雨淋透、散發著黴味的廢棄纜繩和破帆布後麵,找到了目標——幾塊被丟棄的、用來修補漁船的、相對平整的油氈布碎片,還有一小截被水泡得發黑、但勉強還能寫字的木炭!
他蜷縮在破帆布形成的、勉強能遮擋一點風雨的角落裡,將油氈布鋪在膝蓋上。冰冷的雨水不斷從縫隙滴落,打濕了油氈布的表麵。沈墨軒握著那截冰冷的木炭,手指因為寒冷和脫力而劇烈顫抖。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南城那些代寫書信的落魄老秀才的筆跡——那是他擺攤時,日複一日觀察過的。他們的字跡通常歪歪扭扭,帶著底層人特有的笨拙和拘謹,常用字缺筆少劃,但力求清晰可辨。更重要的是,語氣!一個被劣藥害得家破人亡、走投無路、豁出性命也要告狀的苦主,該是什麼樣的語氣?
沈墨軒猛地睜開眼,眼中隻剩下冰冷的算計和決絕。他手中的木炭,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落在了濕漉漉的油氈布上。炭跡在雨水浸潤的油氈上暈開,形成一種獨特的、如同血淚乾涸般的暗黑色痕跡。
“青天大老爺在上:小民…小民一家七口,上月皆因風寒,於南城‘仁心堂’抓藥煎服。孰料…孰料藥湯下肚,老父當夜嘔血而亡!老母、拙荊、幼子…皆上吐下瀉,麵如金紙,如今…如今隻剩小民一人苟延殘喘!那藥…那藥有劇毒!是假的!是害人的東西啊!”字跡開始變得淩亂、急促,仿佛書寫者因悲憤而難以自持)“小民傾家蕩產,暗中查訪…天可憐見!終於…終於讓小民查到!那批害死我全家的毒藥!是疤臉劉!是南城惡霸疤臉劉的手下,從…從老碼頭西邊廢棄漕倉旁的破船塢裡運出來的!上麵…上麵還蓋著‘濟世堂’的假章!小民親眼所見!千真萬確!”字跡猛地一頓,變得異常用力,帶著刻骨的仇恨)“疤臉劉背後還有人!是地龍幫的三爺!是他們!是他們用毒藥害人性命,賺這斷子絕孫的黑心錢!求青天大老爺開恩!為小民一家,為無數被毒害的苦命人…做主啊!小民…小民拚死留下此信,若有不測…求老爺明察!此物為證!”最後幾個字幾乎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絕望的控訴)
在信的末尾,沈墨軒用木炭極其笨拙地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箭頭,指向旁邊那塊被火漆泥反複沾染、散發著濃重“告密”氣息的木牌!仿佛這木牌,就是那“苦主”拚死從疤臉劉手下身上奪來的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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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沈墨軒如同虛脫般靠在冰冷的帆布上,大口喘息。這封以血淚控訴、筆跡笨拙卻字字泣血的“匿名信”,加上那塊沾染了火漆印、指向疤臉劉心腹的木牌,以及那片繡著地龍幫盤蛇標記的布片……足夠了!這些“證據”環環相扣,足以構成一條清晰的、指向疤臉劉和三爺的致命鏈條!一個被劣藥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拚死告發,留下仇人的信物作為證據……多麼合理!多麼能點燃官府的怒火!
現在,他需要將這封“血書”和這份“鐵證”,連同這份“大禮”的接收者,一起送到一個足夠顯眼、足夠讓所有人都看到的地方!
沈墨軒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徹底消失,隻剩下孤注一擲的冰冷。他小心翼翼地將寫滿字的油氈布折疊好,與那塊火漆印汙染的木牌、那片盤蛇標記布片一起,用一塊相對乾淨的破布緊緊包裹起來。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拖著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身體,再次沒入無邊的雨夜。
這一次,他的目標,是汴京府衙巡夜兵丁必經的一條僻靜巷口——位於南城與相對繁華的西市交界處,一條名為“燈籠巷”的後巷。那裡遠離地龍幫的核心地盤,巡夜兵丁路線固定,且……足夠安全。
燈籠巷深處,遠離主街的喧囂,隻有雨點敲打瓦片和青石板的單調聲響。巷子一側是某家酒樓高聳的後牆,另一側則是連綿的民居後簷。一盞昏黃、在風雨中飄搖欲滅的氣死風燈,掛在巷子中段一戶人家的後門簷下,投下小片搖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暈。
巷口拐角處,一個巨大的、散發著隔夜餿水酸臭的泔水桶旁邊,堆放著幾個同樣汙穢不堪的麻袋和破筐。此刻,其中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正在微微地、不自然地蠕動著,裡麵似乎塞了個人形物體,口鼻位置被破布緊緊勒住,隻能發出極其壓抑、如同嗚咽般的“唔…唔…”聲。
疤臉劉!
沈墨軒如同幽靈般從巷子更深的陰影裡閃出。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濕透的衣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精瘦卻因脫力而微微佝僂的輪廓。肋下的傷口在剛才製服疤臉劉的搏鬥中再次崩裂,鮮血混著雨水不斷滲出,帶來持續的灼痛。但他那雙眼睛,在昏黃飄搖的燈光映照下,卻亮得驚人,如同兩點在寒夜中燃燒的鬼火,冰冷、專注、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他剛才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在疤臉劉氣急敗壞、帶著幾個心腹在幾條街外瘋狂搜捕他時,利用對地形的熟悉和對疤臉劉暴怒下必然鬆懈大意的判斷,在一個僻靜的拐角發動了突襲。過程短暫而激烈,疤臉劉那身蠻力在沈墨軒精準的關節技和以傷換命的狠勁下被迅速瓦解,最終被一記掌刀劈在後頸,昏死過去。沈墨軒自己也付出了肋下傷口崩裂、幾乎脫力的代價。
現在,獵物已經到位。
沈墨軒走到那個不斷蠕動的麻袋前,蹲下身。他無視了麻袋裡發出的、充滿了恐懼和憤怒的嗚咽。冰冷的手指,如同手術刀般精準而穩定,解開了麻袋口束縛的繩索。
疤臉劉那張因窒息和憤怒而漲成豬肝色的臉露了出來,額頭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活過來的蜈蚣,瘋狂扭動。他雙眼布滿血絲,怨毒地瞪著沈墨軒,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充滿了最惡毒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