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曦,蘇明遠強打精神起身。一夜未眠,他的眼中布滿血絲,可仍要裝作如常,前往三司處理公務。
路上,他的心思仍在昨夜的那場密談中打轉。韓絳的話句句在理,可越是在理,越讓他感到恐懼。在現代,他曾經鄙視那些為了政治利益不擇手段的人,可如今,自己竟也要成為其中一員了嗎?
蘇學士,蘇學士!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喚醒。抬頭一看,正是範純仁。
範純仁身著青袍,麵容清臒,眼神卻炯炯有神。他拱手笑道許久未見學士,不知近來可好?
蘇明遠心中一緊,強作鎮定地回禮托範兄之福,一切安好。
我正要去禦史台,學士若不忙,可否同行一段?範純仁溫和地說。
蘇明遠本想推辭,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正好順路,同行便是。
兩人並肩而行。晨曦中的汴京城漸漸蘇醒,街上已有早起的商販開始叫賣。這本是尋常的一日之始,可蘇明遠卻覺得格外沉重。
聽聞朝中近來為青苗法之事爭執不休。範純仁歎了口氣,學士身在三司,想必也感受到這股暗流。
蘇明遠心頭一跳。範純仁提起此事,是試探還是彆有用意?他謹慎地答道學士不過是一介小吏,哪裡敢妄議朝政。
哎,學士過謙了。範純仁搖頭,以學士之才,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正因如此,我才想勸學士一句——朝堂之上,是非難辨,學士當守正道,莫要為一時之利而失了根本。
這話說得語重心長。蘇明遠知道,範純仁這是在勸自己不要過於靠近王安石一黨。可他哪裡知道,自己麵臨的選擇,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範兄教誨,學士銘記。蘇明遠低聲應道。
我知學士是明白人。範純仁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蘇明遠,這青苗法,看似為民,實則禍害。強令州縣放貸,必生弊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到頭來受苦的,還是百姓。學士讀書多年,當明白這個道理。
蘇明遠沉默了。從經濟學的角度,青苗法的出發點並沒有錯——給農民提供低息貸款,幫助他們度過青黃不接的時期。可問題在於執行。在一個監督機製不健全的時代,任何好的政策都可能在執行中變形。範純仁的擔憂,不無道理。
可是,從政治的角度,王安石推行新政,確實是為了挽救積弱的宋廷。保守派的反對,有多少是真為民生,又有多少是為了維護既得利益?
學士莫要多想。範純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隻是一時感慨。學士好自為之。
目送範純仁離去,蘇明遠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靜。範純仁的話讓他想起了自己初到這個時代時的理想——他想改變曆史,想讓這個國家走上更好的道路。可如今,他連什麼是更好的道路都說不清了。
學士。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蘇明遠轉身,隻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立在不遠處,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木盒。
這是……?
韓相公托我轉交。那年輕人淡淡地說,相公說,學士若有決斷,三日後可去城南寶光寺,會有人接應。
說完,那年輕人將木盒遞給蘇明遠,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蘇明遠打開木盒,裡麵是一份詳細的地圖——正是範純仁府邸的布局圖。圖上標注著書房、內院等關鍵位置,細致入微。更讓蘇明遠心寒的是,圖的角落裡還附著一行小字範府每月初三、十八兩日宴客,守衛鬆懈,可趁機而入。
原來,韓絳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就等他點頭了。
蘇明遠的手微微發抖。他可以拒絕,可拒絕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得罪王安石一黨,意味著自己的仕途到此為止,甚至可能有性命之憂。在這個時代,一個失去靠山的官員,隨時可能被政敵吞噬。
可如果答應,他就要背叛範純仁的信任,去做一個間諜,一個告密者。那個曾經在現代鄙視這種行為的自己,將徹底死去。
進亦憂,退亦憂……他苦笑著念出範仲淹的名句。這是範純仁父親的文章,如今讀來,竟是如此應景。
回到三司,他強迫自己專注於公務,可那份地圖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下午時分,他借故離開,獨自在汴京城中漫步。
街上熙熙攘攘,商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笑聲,一切都那麼生動。可在蘇明遠眼中,這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灰色。他想起在現代時,曾經看過一部關於間諜的電影,當時隻覺得驚心動魄,如今輪到自己,才明白那背後的道德煎熬。
傍晚時分,他來到大相國寺。寺中香火鼎盛,信眾如雲。他在大殿前站了許久,聽著僧人們誦經的聲音,心中卻沒有一絲平靜。
施主心有疑惑?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蘇明遠轉身,隻見一位白眉老僧立在不遠處,麵容慈祥。
大師……蘇明遠欲言又止。
施主不必多言。老僧搖頭,佛門講因果,世事講人心。施主既入仕途,便已在這因果之中。所謂清濁,不過是後人評說,當下之人,隻能順應本心而已。
順應本心?蘇明遠苦笑。他的本心是什麼?是保持現代人的道德準則,還是適應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則?
大師可有開示?他問道。
貧僧隻是一介僧人,哪有什麼開示。老僧淡淡地說,隻是想告訴施主,世間萬事,皆有代價。得之,必有所失;守之,必有所棄。施主既已入局,便隻能走下去了。
說完,老僧轉身離去,留下蘇明遠獨自站在暮色中。
天色漸暗,蘇明遠終於做出了決定。他不是不知道這個決定的代價,隻是在這個時代,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正如韓絳所言,在這朝堂之上,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
他要去範府,不是為了什麼大義,也不是為了青苗法,隻是為了在這個殘酷的時代活下去。這是一個悲哀的決定,可這就是現實。
回到府中,他將那份地圖仔細研究了一遍。按照上麵的標注,三日後正是初三,範府宴客之日。他可以借著拜訪的名義進入府中,然後趁機潛入書房。
他的手再次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恥辱。他終於明白,所謂的適應時代,不過是一個個小小的妥協累積起來的。當妥協成為常態,他還能保住多少初心?
窗外,夜色如墨。而蘇明遠知道,更黑暗的,是他即將踏上的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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