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姍姍來遲,終於在春分後第九日如約而至。
雨簾輕垂,蘇明遠佇立於草堂門前,望著天地間彌漫的濕潤霧氣,唇角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他的預言應驗了——春分後十日內應有雨水。村中已有人暗中稱他為神算先生,雖不中聽,卻也在無形中增添了幾分威望。
這場雨,對農田是甘霖,對蘇明遠而言,卻是一場難得的休憩。自得知縣試日期以來,他幾乎將全部精力投入備考,今日難得清閒,決定整理一下前身留下的書籍文稿。
草堂內,蘇明遠輕撫著幾本殘破的典籍,每一頁都浸透著歲月的氣息。他忽然注意到書架深處有一摞泛黃的紙張,取出後發現是前身親筆所書的《女訓》,內容多是訓誡女子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傳統言論。
就連前身也持此陳見嗎?蘇明遠輕歎,將紙張重新放回。
正當他繼續整理時,門外突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何人?蘇明遠問道。
蘇先生,是我,李氏。一個低柔的女聲回應道。
蘇明遠略感詫異。李氏是村中人稱巧手李的青年寡婦,丈夫三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她與一個五歲的兒子相依為命。她以織布為生,手藝極佳,卻甚少與人交際,更不會貿然拜訪一位男子。
打開門,雨絲中站著一位身著素衣的女子,二十五六歲年紀,雖不豔麗,卻有一種寧靜的美感。她低著頭,手中抱著一個油紙包裹,顯然是為避雨而包裹嚴實的物什。
李娘子有何貴乾?蘇明遠站在門內,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在這個時代,男女授受不親,尤其是對一位寡婦,更需謹慎。
李氏將油紙包裹遞上前:先生前日托我織的布,已經完成了。
蘇明遠恍然,前些日子他確實托李氏織了幾匹細布,準備做幾身夏衣。但按約定,李氏應在下月初才送來,今日提前送來,顯然另有緣由。
多謝李娘子。蘇明遠接過包裹,從袖中取出幾枚銅錢,這是工錢。
李氏卻沒有立即接錢,而是猶豫片刻,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雨勢漸大,蘇明遠不便讓她站在雨中,卻也不能請她入內,隻得撐開一把油紙傘,遞給她:傘下說話。
李氏接過傘,深吸一口氣:先生,我想請您...教我識字。
這個請求如同一道驚雷,在蘇明遠心中炸響。在這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一位農婦主動要求學字,幾乎是在挑戰整個社會的倫理秩序。
李娘子為何有此想法?蘇明遠謹慎地問道。
李氏眼中閃過一絲堅定:我想親自教導兒子識字,不想他像他父親那樣,被人欺騙簽下不平等契約,最終愁苦而終。
她的聲音低沉,卻透著一種決絕的力量:我知道女子學字不合禮教,但若是為了兒子,便請先生成全。我願付雙倍工錢,也可在夜深人靜時前來,絕不驚擾他人。
蘇明遠沉默良久。作為一個現代人,他自然讚成男女平等,支持女性接受教育。但在這個時代,若公然教導一位寡婦識字,不僅會招致村中非議,甚至可能影響到他的聲譽和即將到來的縣試。
雨聲淅瀝,仿佛在為這沉默的對峙伴奏。
進來吧。最終,蘇明遠做出了決定,側身讓出一條通路。
李氏一愣,似乎沒想到他會答應,隨即低頭快步入內,生怕他反悔。
草堂內,蘇明遠取出一本簡易的啟蒙讀物《三字經》,以及筆墨紙硯。他特意安排李氏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自己則隔著一張長桌,保持距離。
既是為子識字,便從最基礎的開始。蘇明遠翻開書頁,聲音平靜而正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李氏全神貫注,眼中閃爍著求知的光芒,每一個字都認真記誦。蘇明遠驚訝地發現,她的悟性極高,遠超普通村婦,甚至比他私塾中的一些男童還要聰穎。
一個時辰後,李氏已能認讀數十個簡單漢字。她小心翼翼地執筆描摹,每一筆都透著珍視的心情。
時候不早,李娘子該回去了。蘇明遠看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提醒道。
李氏這才如夢初醒,慌忙收拾:是,多謝先生。她遲疑片刻,又問,不知何時可再來學習?
蘇明遠思索道:每五日一次,申時後來,戌時前離去。切記,不可告訴他人。
李氏鄭重點頭,將書冊小心地藏入衣襟,裹緊外衣,消失在雨幕之中。
蘇明遠站在門口,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剛剛做出的決定,或許會在這個小村莊掀起一場風波。
一種命運的糾纏感悄然降臨,仿佛那場帶他穿越的雷雨,再度醞釀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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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餘過去,蘇明遠與李氏的秘密課堂已進行了六次。
李氏的進步令人吃驚,已能認讀近二百個常用字,甚至開始嘗試閱讀簡單的文章。蘇明遠在教導的過程中也發現,這個看似平凡的農婦,思想遠比他想象的深邃。她對字詞的理解往往獨具慧眼,有時甚至能提出令他深思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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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課後,李氏猶豫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塊繡著細密花紋的手帕:先生教導之恩,無以為報,此物雖輕,卻是我親手所繡,請先生笑納。
蘇明遠端詳著手帕,隻見雲紋間繡著一行小字:福祿壽喜,針腳細密,宛如印刷,實在難以想象是出自一個初學者之手。
多謝李娘子。蘇明遠收下手帕,讚歎道,字跡精美,令人驚歎。
李氏臉上露出罕見的喜色:先生過獎了。有了這些字,我已能記賬、讀契,再不怕被人欺瞞。這些日子,我常在夜深人靜時,教導小兒認字,他也甚是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