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貢院內的光線逐漸暗淡下來。蘇明遠坐在那張簡陋的木椅上,感受著第一場考試結束後的空虛與疲憊。號舍中的空氣因為一整日的閉塞而變得沉悶,牆壁上那些前人留下的字跡在昏暗中顯得更加模糊,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囈語。
胥吏分發晚飯的聲音在院中回響——粗糙的瓦罐碰撞聲,稀薄的粥湯潑灑聲,以及考生們壓抑的咳嗽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這座龐大考場特有的黃昏交響曲。
天字三十七號,用飯。
一名胥吏推開門,遞進一個陶碗和一雙竹筷。碗中盛著稀薄的米粥,上麵漂浮著幾片蘿卜葉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黴味。這就是貢院提供的晚餐,簡陋得令人心酸,卻是這三天內唯一的食物來源。
蘇明遠接過碗筷,心中湧起一種複雜的感受。在那個遙遠的現代,他從未體驗過如此簡陋的飲食條件。但現在,這碗稀粥卻是他在這個陌生時空中獲得的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認可——他已經是這場考試的正式參與者,是這個龐大製度機器中的一個齒輪。
粥很稀,幾乎嘗不出米的味道,但蘇明遠還是慢慢地將它喝完。在這種環境中,身體的需要遠比味覺的享受重要。他需要保持體力,應對接下來兩天的考驗。
用餐結束後,號舍重新陷入寂靜。蘇明遠拿出準備好的蠟燭,準備在夜間繼續複習。但剛剛點燃,隔壁就傳來輕微的敲擊聲——有人在敲牆壁。
兄台,可是初次應試?牆壁另一側傳來壓低的聲音。
蘇明遠猶豫了一下,輕聲回應:正是。兄台呢?
已是第三次了,那聲音中帶著一絲苦澀,每次都覺得有所進步,但總是差那麼一點。這次...希望能有好運氣吧。
這種跨越牆壁的對話讓蘇明遠感到一種奇特的親近感。在這個狹小封閉的空間中,考生們雖然被物理隔離,但精神上卻因為共同的命運而緊密相連。
兄台今日發揮如何?蘇明遠問道。
還算順利,隻是...那人停頓了一下,隻是總覺得自己的見解太過平常,難以出眾。不知兄台可有什麼妙策?
這個問題觸動了蘇明遠心中的某根弦。在今天的答題過程中,他確實嘗試了一些創新的表達,但這種創新是否會被考官接受,他心中也沒有把握。
愚以為,蘇明遠謹慎地說道,文章之妙,在於既要有所見解,又不可過於標新立異。聖人之言如山如海,我等隻需在其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滴水,那一粒沙即可。
這番話說得模糊而安全,既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又不會暴露具體的答題策略。在這種環境中,考生之間既是同病相憐的難友,也是爭奪名額的對手。
兄台所言甚是,隔壁傳來讚同的聲音,隻是這個字,最是難把握。太過保守,則如眾人皆醉我獨醒般顯得突兀;太過創新,則可能被視為離經叛道。
這種微妙的心理狀態,正是科舉製度下考生們共同麵臨的困境。他們必須在創新與保守之間找到一個精確的平衡點,既要展現自己的才華,又不能觸犯任何可能的禁忌。
夜色漸深,貢院中的聲音逐漸減少。蘇明遠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閱著明日要考的策論內容,但思緒卻不斷地飄向彆處。
今天的八股文寫作讓他意識到一個深刻的問題:當他學會用古代的語言表達現代的思想時,這些思想本身是否也在發生微妙的變化?語言不僅是表達的工具,更是思維的載體。當他習慣了用傳統的語彙思考問題時,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傳統的思維模式?
這種擔憂讓他有些不安。在那個遙遠的現代,他習慣了獨立思考,習慣了批判質疑。但在這裡,成功的關鍵似乎在於理解和服從,在於在既定的框架內尋找表達的空間。
號舍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一更天了。按照規定,考生們應該熄燈休息,為明天的考試養精蓄銳。蘇明遠吹滅蠟燭,在黑暗中摸索著爬上那塊充當床鋪的木板。
木板很硬,被褥很薄,躺在上麵極不舒服。蘇明遠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在絕對的黑暗中,各種聲音變得格外清晰——有人在輕聲背誦經文,有人在頻繁地翻身,還有人在壓抑地抽泣。
那微弱的抽泣聲特彆刺人心弦,仿佛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蘇明遠想象著那個在黑暗中哭泣的考生——或許是一個屢試不第的中年人,或許是一個初次離家的少年,也或許是一個承載著全家希望的寒門子弟。無論是誰,在這個夜晚,在這個狹小的號舍中,他們都麵臨著同樣的壓力和恐懼。
這種共同的命運讓蘇明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他不再是一個孤獨的時空穿越者,而是這個龐大考試群體中的一員。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希望與絕望,都與他緊密相連。
但這種歸屬感的代價是什麼?當他開始認同這個群體的價值觀時,是否也在逐漸失去自己原有的身份?當他接受了科舉製度的合理性時,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放棄了對這個製度的批判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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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問題在黑暗中回響著,如同夜風中的低語,模糊而深邃。蘇明遠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進入睡眠狀態,但內心的矛盾卻讓他越來越清醒。
二更天的梆子聲響起,號舍中的動靜逐漸減少。大部分考生都已經睡去,隻有少數人還在做著最後的準備。蘇明遠聽到有人在輕聲祈禱,祈求神明保佑,祈求文章能夠得到考官的青睞。
在那個遙遠的現代,他從不相信這些超自然的力量。但在這裡,在這種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中,他開始理解為什麼人們需要信仰的支撐。麵對命運的變幻莫測,個人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助。
三更時分,貢院終於完全安靜下來。蘇明遠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凝視著看不見的天花板。在絕對的黑暗中,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空間也變得模糊不清。他仿佛漂浮在一個虛無的世界中,既不屬於現代,也不完全屬於古代。
這種身份的模糊感讓他既恐懼又解脫。恐懼的是,他擔心自己會在這種模糊中迷失方向,失去原有的自我。解脫的是,他不再需要背負那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負擔,可以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重新開始。
但重新開始意味著什麼?當他完全融入這個時代時,那個來自現代的靈魂將會去向何方?這些記憶,這些經曆,這些在另一個時空中形成的價值觀念,都將如何安放?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或許永遠不會有答案。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在這個狹小的號舍中,蘇明遠隻能選擇接受這種不確定性,接受這種身份的流動性。
四更天,他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在夢中,他看到了兩個世界的重疊——現代的圖書館與古代的貢院,電腦屏幕與燭火光影,學術論文與八股文章。兩個時空在夢境中交融著,分離著,最終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夢中有一個聲音在輕聲呼喚,但他聽不清那是誰的聲音,也不知道那聲音來自何方。或許那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在召喚,或許那是這個時代在向他招手,也或許那隻是內心深處對未知命運的某種回應。
五更天的梆子聲將他從夢中喚醒。天色仍然昏暗,但號舍中已經有了輕微的動靜。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新的考驗即將到來。
蘇明遠從木板上坐起,感受著身體的酸痛和精神的疲憊。昨夜的思考沒有給他任何確定的答案,但卻讓他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更深的認識。他正在經曆一個身份轉換的過程,這個過程既是痛苦的,也是必要的。
在這個過程中,他需要學會接受矛盾,接受不確定性,接受那種介於兩個世界之間的模糊狀態。這或許就是真正的成長——不是簡單的適應環境,而是在適應中保持自我反思,在融入中保持獨立思考。
號舍外傳來胥吏的腳步聲,第二天的考試即將開始。蘇明遠深呼吸了幾次,開始整理自己的文具。無論內心有多少困惑,無論身份有多少模糊,他都必須麵對眼前的現實,完成這場決定命運的考試。
在收拾東西的過程中,他的手指觸碰到昨天寫好的試卷。那些工整的字跡在晨光中顯得陌生而熟悉,既是他的作品,又仿佛來自另一個人的手筆。這種感覺讓他意識到,昨天的他與今天的他之間,已經發生了某種微妙而深刻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不可逆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河流終將彙入大海一樣,個體最終都會被時代的洪流所裹挾。關鍵不是如何抗拒這種變化,而是如何在變化中保持某種核心的東西,某種屬於自己的獨特性。
晨光透過號舍的小窗灑進來,帶來了新的希望,也帶來了新的挑戰。蘇明遠準備好了麵對這一切,準備好了在這個陌生而熟悉的世界中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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