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吏部來人,蘇明遠在正廳又接待了幾波訪客——有求他辦事的同僚,有探聽消息的門生,還有一位想攀附關係的商人。
他應對得遊刃有餘,該承諾的承諾,該推辭的推辭,話說得滴水不漏。這些年曆練下來,他早已深諳官場之道,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人該結交,什麼人該遠離。
可當夜幕降臨,眾人散去,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時,那種深深的疲憊感便湧了上來。
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精神上的。
就像戴著麵具演戲,演得久了,連自己都分不清哪張才是真正的臉。
管家送來晚膳,他隨意用了幾口便推到一邊。食不知味,隻覺得索然無味。
夜色漸深,府中下人們陸續歇息。偌大的宅院裡,隻有他的書房還亮著燈火。
蘇明遠取出白天寫給自己的那封信,又重新讀了一遍。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雖然身為戶部侍郎,掌管著天下錢糧,可是他有多久沒有真正接觸過普通百姓了?
上一次見到農民,還是三年前巡視河工的時候。但那次有地方官員陪同,所見所聞都經過精心安排。那些被挑選出來接受問詢的百姓,說的都是感激朝廷、稱頌德政的話。
真實的民間疾苦,他又知道多少?
蘇明遠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幾本檔案。這些是戶部曆年收集的各地賦稅情況和民生報告。他一本本翻閱,看著那些冷冰冰的數字和公式化的彙報,心中愈發不安。
一個地方官員在報告中寫道:本縣今歲風調雨順,秋收豐登,百姓安居樂業,錢糧如期征繳,民間無有怨言……
可蘇明遠知道,這個縣正是王先生信中提到的那個縣。所謂風調雨順,實際上遭了旱災;所謂秋收豐登,其實歉收嚴重;所謂民間無有怨言,實際上早已怨聲載道。
這些報告,字字都是謊言。
而他這個戶部侍郎,每天批閱的就是這樣的報告。
蘇明遠合上檔案,閉上眼睛。他忽然想起在現代做研究時,導師常說的一句話:不要隻相信二手資料,要去做田野調查,要親眼看到、親耳聽到、親身體驗。
那時候,為了寫一篇關於宋代稅賦製度的論文,他曾經查閱了大量史料,分析了無數數據。他以為自己很了解宋代的稅收製度,了解它的利弊得失。
可現在他才發現,那些史料和數據都太過抽象。
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無數個真實的家庭,無數個活生生的人。
當加征三成這個冷冰冰的數字變成李家二郎不得不輟學,變成某個農民不得不賣掉耕牛,變成某個家庭交不起稅而家破人亡……它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他在現代讀史料時能理解的東西,和他現在身處其中、親身經曆的,根本就是兩回事。
蘇明遠睜開眼睛,目光落在牆上掛著的一幅字上——那是他自己寫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
多麼諷刺。
他居於廟堂之高,可他憂的真的是民嗎?還是隻是憂著如何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如何在政治鬥爭中全身而退?
窗外傳來夜鶯的啼鳴,清越悠長,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動聽。
蘇明遠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秋夜的涼風撲麵而來,帶著桂花的香氣。
京城的夜晚,燈火輝煌。遠處的皇宮金碧輝煌,近處的權貴府邸張燈結彩。這是一個繁華的都市,歌舞升平,紙醉金迷。
可在這繁華背後,又有多少人在為生計發愁?
他想起了故鄉的夜晚——那時候沒有這麼多燈火,夜幕降臨後,整個村莊就沉入黑暗之中。偶爾有幾點微弱的燈光,那是哪家還在秉燭紡織,或者是哪個學子還在挑燈夜讀。
那時候的他,就是那個挑燈夜讀的學子之一。
那時候的他,有一個簡單而純粹的夢想——考取功名,改變命運,然後幫助更多像他一樣的寒門子弟。
現在,他考取了功名,也確實改變了命運。
但他幫助到那些寒門子弟了嗎?
他捐了錢建義學,資助了一些學生,這些確實有用。但這隻是杯水車薪。
真正的問題在於這個製度本身——稅賦過重,官員貪腐,寒門子弟難以出頭……這些問題,不是他捐幾個錢就能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