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夜,靜得讓人心慌。
蘇明遠獨坐於禦史台的公房之中,燭火搖曳,將他的身影投射在牆上,拉得修長而孤寂。案頭堆放著一摞摞奏章,都是這幾日需要審閱的彈劾文書。他拿起毛筆,在一份奏章上批注了幾個字,又放下了。
筆尖懸在半空,朱砂欲滴未滴。
窗外傳來更鼓聲,咚咚咚,三更已過。整座禦史台陷入沉寂,偌大的衙署裡,似乎隻剩下他一人還醒著。這種孤獨,與他曾在明州任上、在地方州縣時的夜晚截然不同。那時他批閱公文到深夜,總覺得筆下每一個字都關乎百姓生計,心中充實而篤定。
可如今,這種感覺變了。
蘇明遠放下筆,緩緩起身走到窗前。透過木欞窗,可以望見遠處皇城的輪廓,巍峨的宮闕在夜色中若隱若現。那裡是大宋權力的核心,是天子所居之地,也是他苦讀寒窗數十年,終於得以接近的地方。
可為何,越是接近,心中反而越感空虛?
蘇禦史還未歇息?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蘇明遠轉身,看見禦史台的老吏員王承奉提著燈籠走進來,花白的胡須在燭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王承奉,這麼晚了你怎還不睡?蘇明遠溫和地問道。
老夫睡不著,起來巡視一圈。王承奉將燈籠放在案上,看了看那堆奏章,歎了口氣,蘇禦史,您這是何苦?這些彈劾之事,明日再看也不遲。
蘇明遠苦笑:既然接了這差事,便要儘心儘責。
儘責是好的。王承奉壓低聲音,但禦史台的水深得很,蘇禦史初來乍到,有些事……還需謹慎。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蘇明遠心中一動,卻沒有追問。他知道王承奉是好意提醒,但朝堂上的險惡,又豈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
王承奉見他不語,搖了搖頭:罷了,老夫多嘴了。蘇禦史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上朝呢。說完,提著燈籠慢慢走了出去。
蘇明遠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那份尚未批注完的奏章上。這是一份彈劾戶部侍郎貪墨的文書,證據確鑿,本該直接呈報。可他遲遲未動筆,因為前日禦史中丞找他談話時,話裡話外透著讓他暫緩處理的意思。
理由很充分——那位戶部侍郎是蔡太師門下的人。
蔡京。當朝太師,位極人臣,權傾朝野。這個名字,如今已是汴京官場上最不可觸碰的禁忌。凡是與他有關的案子,都要慎重處理,說白了,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蘇明遠想起數月前,他剛調任京師時的情景。
那時他剛從明州知州任上卸任,本以為會繼續外放,卻接到了吏部的調令——升任監察禦史,入禦史台供職。這個任命來得突然,讓他既欣喜又惶恐。
欣喜的是,這意味著他終於有機會進入朝堂核心,可以更直接地參與國家大政;惶恐的是,他深知自己在京中人脈淺薄,又不善鑽營,在這權力的中心,恐怕舉步維艱。
果然,到任不過三月,他就已深刻體會到了這份孤獨。
禦史台號稱天子耳目,職責是糾察百官、澄清吏治。聽起來位高權重,實際上卻是如履薄冰。你要彈劾的,往往都是有權有勢之人;你要觸碰的,往往都是盤根錯節的利益。稍有不慎,不但事情辦不成,反而會給自己招來禍患。
蘇明遠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但他始終相信,身為禦史,就該秉公執法,不畏權貴。可真正坐在這個位子上,他才發現,理想與現實之間,隔著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燭火跳動,將案上的奏章照得明明滅滅。蘇明遠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多年前的場景。
那是他中進士的那一年。
殿試放榜,他名列二甲,賜同進士出身。走出貢院時,春日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記得自己當時心中湧起的豪情——從今往後,要以所學報效朝廷,讓百姓安居樂業,讓大宋國泰民安。
那時的他,眼中滿是光芒。
可如今,那光芒似乎黯淡了許多。
不是說他改變了初心,而是他發現,這世道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要做成一件利國利民的事,需要權衡的因素太多,需要妥協的地方太多。有時候,你明知道什麼是對的,卻無法去做;有時候,你想要堅持原則,卻發現處處碰壁。
就像眼前這份彈劾奏章。
貪墨是罪,證據確鑿,按律當辦。可那個人是蔡太師的人,動了他,就等於觸了蔡太師的虎須。以他一個七品禦史之職,拿什麼去對抗位極人臣的太師?
可若是不辦,又如何對得起這身官袍?如何對得起當年的誓言?
蘇明遠睜開眼睛,拿起筆,在奏章上寫下了批注:證據確鑿,請依律處置。
落筆的瞬間,他感到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知道,這一筆下去,自己在京中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但他還是寫了。
因為他是蘇明遠,是那個曾在寒窗下立誓要清清白白做官、堂堂正正做人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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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注完畢,蘇明遠將奏章放入明日要呈報的文件中,然後吹滅了蠟燭。
黑暗瞬間吞沒了整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