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蔡琰愛上了簡宇,但簡宇已經愛上了董白。蔡琰自己以前嫁給了衛仲道這個病秧子,結果沒過多久衛仲道就死了,她卻落得一個克夫的壞名聲,無人願娶,從而認為簡宇不願接受自己。為此,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時值春末,白日的暖意被夜涼漸漸稀釋。一輪清輝皎潔的滿月高懸中天,如水月華漫過蔡府宅院的飛簷,無聲地流淌在靜謐的庭院中。院內的花木浸潤在月色裡,輪廓模糊而溫柔,晚開的荼蘼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最後一縷甜香,更添幾分韶光易逝的悵惘。萬籟俱寂,唯有草叢中偶爾響起的蟲鳴,點綴著這浩瀚的寧靜。
蔡琰所居的東廂房還亮著燈。窗紙上,映出一個窈窕纖柔的身影。她並未安寢,而是獨自坐在內室窗前的琴案旁。
案上,正是那張名為“焦尾”的古琴。在柔和的燈光與透窗而入的月光交織下,琴身木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蔡琰身著一襲素色的寢衣,外僅鬆鬆披了件玉青色的薄羅長衫,烏黑如瀑的長發未綰任何發髻,如雲般披散在肩背,襯得她本就白皙的膚色在燈下幾乎透明,卻也更顯出一種易碎的脆弱感。
她剛剛經曆了一番內心的煎熬,白日裡無意中聽到侍女議論簡將軍陪董白小姐去城外觀荷的消息,雖知自己無權也無立場在意,但那根名為“嫉妒”和“自憐”的刺,依舊深深紮入了心底。與衛仲道那段短暫而不幸的婚姻,如同一個冰冷的枷鎖,將她牢牢禁錮在“不祥人”的陰影裡。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胸中塊壘鬱結,無以排遣。
最終,她起身,點燃燈燭,淨手焚香。一爐淡淡的沉水香靄嫋嫋升起,在空氣中盤旋、散開。她纖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琴弦。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唯有音樂,或許能承載她滿腹無法言說的心事。
她並未選擇過於悲切淒厲的曲調,而是沉吟片刻,指尖微動,一曲《幽蘭操》的旋律從指下流淌而出。此曲相傳為孔子見幽穀蘭花獨開,感懷身世而作,寄寓著君子如蘭,雖處僻境,仍葆芬芳的高潔情操,以及不遇於時的淡淡哀傷與堅守。這曲意,正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對自身才華與品性的自信,對命運不公的隱忍控訴,以及對未來那份深不見底的迷茫與患得患失。
她的演奏技巧已臻化境,琴音初起時,舒緩而平靜,如同月下幽蘭悄然綻放,不爭不搶。漸漸地,旋律轉入低沉婉轉,仿佛訴說著蘭生幽穀的寂寞與清冷,那是對知音難覓的渴望,也是對自身遭遇的感傷。
蔡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裡,眼眸低垂,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專注而帶著一種超脫物外的哀愁。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揉、撚、撥、挑,力度控製得恰到好處,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堅定從容。琴音哀而不傷,怨而不怒,靜遠深長,在寂靜的夜空中傳得很遠,將一種難以言喻的高雅與悲涼彌漫開來。
與此同時,簡宇剛處理完今日的軍政事務,踏著月色返回府邸。他心念一動,想起日間幕僚提及蔡邕先生近日偶感風寒,雖無大礙,但自己數日未往問候,不知是否安好。雖夜色已深,但他素來敬重蔡邕,想著即便不便打擾先生安寢,也可向值守的仆役詢問一聲情況。於是,他未帶隨從,獨自一人信步走向蔡府所在的院落。
剛踏入通往東廂房的月洞門,一陣清越而飽含情感的琴音便撲麵而來。簡宇的腳步倏然停住。他自幼不僅習武,亦受名師教導,精通經史,於音律亦有頗深的造詣。這琴音……非同凡響。它立刻抓住了他的心神。
他循著琴聲,悄然走近,在離蔡琰廂房尚有十數步之遙的一株繁茂的古海棠樹下停駐。他隱在樹的陰影裡,避免驚擾彈琴之人。月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海棠葉,在他英挺的麵容上灑下斑駁的光點。他屏息靜氣,側耳傾聽。
琴音如訴,他聽出了那份寄情山水的超然,更聽出了深藏其下的孤高與寂寞,那是一種對理解、對共鳴的深切渴望,是一種才華無處施展、心事無人可語的深沉感傷。這琴音,與他平日所見的那個總是沉靜溫婉、舉止得體的蔡琰,似乎有些不同,更真實,更脆弱,也更……動人心魄。他仿佛能透過這琴音,觸摸到彈琴者那顆敏感而高貴,卻又飽受命運撥弄的靈魂。
不知不覺,一曲終了。最後一個音符悠悠散去,融入了無邊的月色之中,餘韻嫋嫋,仿佛還在空氣中震顫。庭院中恢複了之前的寂靜,連蟲鳴都似乎暫時平息。
簡宇仍沉浸在琴音所帶來的震撼與共鳴之中,一時竟忘了移步。他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讚歎與憐惜之情。沉默了片刻,他方從樹影中緩緩走出,在離房門尚有七八步遠的地方站定,麵向那扇映著燈光和人影的窗戶,用一種清晰、溫和,卻又不會顯得突兀驚擾的音量,輕聲吟道: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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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格外清朗,帶著真誠的欣賞。頓了頓,他繼續道,語氣更為懇切:“昭姬姑娘琴音高妙,直抒胸臆,令人神往。宇嘗聞《幽蘭操》,乃傷不遇之作。然姑娘今夜所奏,於清冷孤高之中,更蘊一份不屈之誌,如幽蘭處穀,縱無賞者,亦自芳菲。此等心境,宇……深為感佩。”
這番話,絕非尋常的客套恭維。他不僅點出了曲名,更精準地切中了蔡琰演奏時融入的自我情感與精神內核——那份即使身處逆境,仍欲保持內心高潔的微弱卻堅韌的堅持。這已不僅僅是讚賞琴技,而是真正聽懂了琴聲背後的靈魂,是知音之論!
廂房內,正撫著餘弦、心神尚沉浸在曲意中的蔡琰,聞聲猛地一顫!她猝然抬頭,望向窗外,幾乎以為自己是因為思慮過甚而產生了幻聽。那聲音……是簡將軍?!
待辨清那確實是簡宇的聲音,而且話語內容如此深刻、如此切中肯綮,蔡琰的心中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驚喜、慌亂、羞澀、難以置信……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竟忘了回應。她的臉頰迅速飛起兩抹紅雲,一直蔓延到耳根,在燈光下清晰可見。心臟在胸腔裡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握著的手指微微蜷縮,指尖甚至有些發麻。
他來了?他何時來的?他……竟然全都聽到了?而且,他竟能聽懂?一介武將,手握重兵,殺伐決斷的豫州牧,竟有如此細膩的感受力和深厚的音樂修養?這完全超出了蔡琰的認知。她原本以為,他對自己的照顧,多半是出於對父親學問的敬重和基本的仁義,或許再加上一點對才女之名的欣賞。可此刻,這隔窗而來的評價,卻像一道光,驟然照進了她幽閉的心房,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被理解的震撼與溫暖。
這種“神交”之感,超越了身份的隔閡,越過了禮法的藩籬,直抵心靈深處。在這一刻,什麼董白,什麼克夫之名,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知音之感暫時衝淡了。她隻覺得一股暖流從心底湧起,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她慌忙起身,因動作太急,裙裾微微絆了一下。她穩了穩心神,走到窗邊,卻並未立即開窗,隻是隔著窗紙,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的聲音,輕聲回應道:
“將……將軍謬讚了。夜深露重,不知將軍駕臨,琰……未能遠迎,還望將軍恕罪。”她的聲音因之前的專注彈奏和此刻的激動,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沙啞柔媚。
窗外的簡宇聞言,立刻拱手一禮,態度依舊謙恭:“是宇唐突了,驚擾了昭姬姑娘雅興。隻是路過聽聞仙音,情不自禁,駐足聆聽,實在失禮。姑娘琴藝,已臻化境,更難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宇,受益匪淺。”
他的話語誠懇,沒有絲毫輕浮之意,隻有對藝術的尊重和對知音的珍惜。
蔡琰隔窗聽著,心中百感交集。這一次偶然的月夜琴音,這一次隔窗的對話,仿佛在他們之間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梁。她感到,自己與簡宇的距離,在不知不覺間,被拉近了許多許多。然而,拉近之後,那現實的溝壑是否會更加清晰?這份知音之感,又將情歸何處?新的迷茫,伴隨著巨大的驚喜和一絲隱秘的希望,在這個春末的月夜,悄然滋生。
自那日月夜琴音、隔窗論曲之後,蔡琰與簡宇之間的關係,悄然發生了一種微妙而深刻的變化。那層主賓之間禮貌而疏離的薄紗,被一種基於深刻理解與精神共鳴的親近感所穿透。簡宇來訪後園的頻率,似乎並未明顯增加,但每次停留的時間變長了,交談的內容也超越了最初的客套與學問請教,更深入地觸及彼此的心誌與情懷。
這一日,午後陽光明媚,暖風拂過庭院中的芭蕉,帶來沙沙的輕響。蔡邕因與幾位前來拜訪的本地文士在前廳書房研討經籍,水閣中便隻剩下蔡琰一人。她正臨窗翻閱著一卷《楚辭》,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顯得靜謐而美好。
腳步聲響起,沉穩而熟悉。蔡琰抬起頭,便見簡宇身著常服,步履從容地走入水閣。他今日未戴冠,僅以一根玉簪束發,更添幾分儒雅之氣。劍眉星目間,少了戰場上的凜冽鋒芒,多了些溫和的光彩。
“昭姬姑娘安好,在下叨擾了。”簡宇含笑拱手一禮,目光掃過她手邊的書卷,“昭姬在看《離騷》?可是在感懷屈子之誌?”
蔡琰連忙起身還禮,請簡宇於客位坐下,一邊示意侍女上茶,一邊輕聲答道:“將軍慧眼。不過是閒來重溫,每每讀至‘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總不免心有戚戚。”她的話語中自然流露出一絲對時局的憂思。
簡宇聞言,神色也鄭重了幾分,歎道:“是啊,亂世飄零,生靈塗炭,我輩豈能無動於衷?”他接過侍女奉上的清茶,卻並未立即飲用,而是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箋,略顯鄭重地置於案上。
“宇近日處理軍務之餘,偶有所感,胡謅了幾句俚語,難以登大雅之堂。”他語氣謙遜,但眼神中卻帶著一絲期待與坦誠,“久聞昭姬姑娘才學淵博,於詩文一道更是精深。今日冒昧,想請姑娘不吝指點,看看這等粗陋文字,可能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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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琰微微一怔,心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即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她沒想到,身為一方諸侯、軍務繁忙的簡宇,竟真有雅興提筆賦詩,更沒想到他會如此鄭重地拿來請自己品評。這已遠超一般的客套,更像是一種基於信任的交流。
“將軍過謙了。”蔡琰壓下心中的波動,雙手接過那卷素箋,動作輕柔地展開。箋上字跡遒勁有力,筆鋒如刀,自有一股金戈鐵馬的氣勢撲麵而來,然而布局章法卻又暗合規矩,顯是下過苦功的。詩題為《述懷》:
“烽火照九州,黎元血淚流。揮戈清玉宇,展卷覓良謀。
非為封侯印,但求四海休。弦歌何時起,春風滿鳳樓。”
蔡琰拿著那卷素箋,細細讀來,初時神色平靜,越讀到後麵,眸中的光彩越是明亮。這首詩語言質樸,卻氣象宏大。前四句寫現實之慘烈與自身責任,“揮戈”與“展卷”並提,恰是簡宇文武雙全的寫照。
後四句直抒胸臆,“非為封侯印,但求四海休”,道出了他超越個人功利的遠大抱負;而“弦歌何時起,春風滿鳳樓”,則寄托了對天下太平、文教複興的深切渴望。這不僅僅是武夫的豪言壯語,更蘊含著一位政治家、一位文化守護者的情懷與理想。
蔡琰抬起眼,望向簡宇,目光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讚賞與驚歎:“將軍此詩,骨氣洞達,誌存高遠!‘揮戈清玉宇,展卷覓良謀’,正是將軍寫照;而‘弦歌何時起,春風滿鳳樓’之願,更是……更是道儘了天下讀書人與百姓的心聲!”她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繼續道:“琰嘗以為,將軍乃國之棟梁,今日讀詩,方知將軍胸中丘壑,遠超琰之淺見。此文采、此抱負,當真令人敬佩!”
她的評價並非虛言奉承,而是發自內心的震撼。她看到了一個立體的簡宇:他不僅是救命恩人,不僅是謙恭有禮的君子,不僅是懂她琴音的知音,更是一位心懷天下、有清晰理想藍圖的行者。這個形象,與她內心深處對理想伴侶的模糊憧憬——才華出眾、誌趣相投、心懷慈悲、能給予亂世中的人以堅實依靠——悄然重合,並且變得無比清晰、堅實。
簡宇聽到蔡琰如此精準而深刻的點評,眼中閃過欣喜的光芒,那是一種遇到真正知音的喜悅。他擺擺手,誠懇地說:“姑娘謬讚了,實在愧不敢當。宇一介武夫,胡亂塗鴉,不過是抒懷而已。能得姑娘如此理解,宇心甚慰。”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悠遠而深沉,聲音也低沉了幾分:“這亂世,摧毀了太多美好的事物。宇每每見典籍散佚,文脈凋零,士人流離,百姓困苦,便覺肩頭責任重大。終結戰亂,不僅是武力征服,更需讓文明得以延續,讓弦歌之聲不再斷絕。這或許就是宇揮戈的意義所在。”他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番話,深深擊中了蔡琰的心扉。她想起了父親蔡邕珍藏的典籍在逃難中損失,想起了多少文人雅士在戰亂中殞命,想起了自己顛沛流離、才華幾乎無處施展的苦悶。簡宇的理想,不僅僅是為王前驅,更是要重建一個文明有序的世界,這恰恰是她曆經磨難後最深的渴望。
“將軍之誌,堪比古人。”蔡琰由衷讚道,眼中竟有些濕潤,“若能見天下重歸太平,文化複興,琰……雖死無憾。”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絲哽咽,那是感同身受的激動。
簡宇敏銳地捕捉到了她情緒的變化,也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悲涼。他沉默片刻,語氣變得更加溫和,甚至帶上了一種小心翼翼的體貼:“說起文化傳承,堅守不易。尤其對於女子,在這亂世之中,欲保全身心、不墮其誌,更是難上加難。”他並沒有直接提及衛家之事,但話語的指向已非常明顯。
他注視著蔡琰,目光中沒有任何憐憫,隻有深切的尊重與敬佩:“宇嘗聞,世間有些磨難,非人力可抗,亦非己身之過。譬如明珠蒙塵,非珠之罪,乃時運不濟,塵埃蔽之。然塵埃雖厚,卻難掩明珠本身之光華。真正有識之士,所珍視者,正是那塵埃之下,曆經磨難而不損不減的內在光華與堅韌品格。”
這番話,如同暖流,瞬間湧遍了蔡琰的全身。她當然聽懂了!他是在用最委婉、也是最尊重的方式,表達對她早年不幸婚姻和“克夫”汙名的看法!他並不認為那是她的過錯,更不認為那會折損她的價值。他看到的,是她蔡琰本身——她的才華、她的氣節、她在磨難中保持的尊嚴。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動與慰藉席卷了蔡琰。長期以來,像毒刺一樣紮在她心頭的自卑和屈辱,仿佛在這一刻被簡宇溫柔而有力的話語輕輕拔除了。她感到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借整理衣袖的動作掩飾奪眶而出的淚水。心中百感交集,有被理解的狂喜,有遇到知音的慶幸,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於委屈釋放後的輕鬆。
“將軍……此言,琰……銘記五內。”她再抬頭時,已勉強平複了情緒,但微紅的眼眶和更加明亮的眸光,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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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詩文唱和成了他們之間新的紐帶。簡宇時而會帶來新的詩作,有時是抒懷詠誌,有時是描繪軍旅見聞,甚至還有描繪豫州民生漸複的小詩。蔡琰則認真品評,有時也會奉上自己的詩作。她的詩風清麗婉約,情感深沉,往往寄托著對和平的向往、對人生的感悟。簡宇讀後,也總是讚歎不已,能精準地道出其中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