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擅自撤軍?”張允眼睛一瞪,隨即也露出獰笑,“他文聘好大的膽子!未得主公將令,竟敢棄守前線?這可是死罪!”
蔡塤趁機添油加醋:“兄長,張都督,此乃天賜良機啊!文聘平日自恃功高,不將我等放在眼裡。此次他若戰死沙場,自是最好,替我們省了麻煩。若是他僥幸逃回……”
他陰惻惻地一笑,接著道:“這畏敵怯戰、擅離職守的罪名,可是鐵證如山!屆時他在主公麵前,如辯解?”
密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燭火劈啪作響。蔡瑁的目光在跳動的火焰和那封決定文聘命運的信件上來回掃視,心中飛速盤算。文聘是荊州軍中少數非他嫡係且能力出眾的將領,一直是他掌控全軍權力的障礙。此次若能借刀殺人,或將其徹底扳倒,無疑能極大鞏固他和張允的地位。
終於,他眼中寒光一閃,做出了決定。他拿起那封絹信,緩緩移到燭火之上。跳動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絹帛的邊緣,迅速蔓延,將文聘的字字心血、前方的危急軍情,以及數萬將士的生路希望,化為一股青煙和一小撮灰燼。
“此事,”蔡瑁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剛才隻是燒掉一張廢紙,“你知,我知,允兄知。前線軍情不明,驛道受阻,我等並未收到任何文聘的消息。明白嗎?”
張允和蔡塤會意,齊齊點頭,臉上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陰沉笑容。
與此同時,州牧府中,劉表正與幾位文士清談,品評詩賦。他年事已高,近年來愈發安於享樂,對前線具體軍務,多依賴蔡瑁、蒯良等人處理。在他心中,文聘穩重可靠,圍攻樊城雖耗時日久,但局勢應當仍在掌控之中。
他完全不知道,北方一場驚天巨變已然發生,而他倚重的大將正麵臨滅頂之災,他更不知道,那封本應警醒他的求救信,已化成了灰燼。
另一邊,文聘的撤退計劃在初期執行得堪稱完美。大軍梯次撤離,營壘虛設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仍有千軍萬馬駐紮。當麹義與孫策率領的聯軍主力如狂風般卷至樊城下時,麵對的正是一座旌旗林立、炊煙嫋嫋卻空無一人的龐大營盤。
麹義勒住嘶鳴的戰馬,立於樊城外荊州軍遺棄的營壘前。空氣中彌漫著未散儘的炊煙與一種人去樓空的死寂。營門虛掩,旌旗依舊在風中招展,卻不見半個人影。麹義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微微眯起,掃過異常整潔的營盤地麵——沒有激戰的痕跡,甚至連匆忙撤離的雜亂都很少見。
“虛張聲勢。”他冷哼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冰冷的穿透力,“文仲業倒是給自己找了塊不錯的裹屍布。”他抬手指向營中那些林立的旗幟,“旌旗不倒,灶坑未冷,是想讓我等疑神疑鬼,不敢輕進麼?”
孫策按捺不住旺盛的戰意,催馬向前:“將軍,文聘定然未走遠!此時追擊,正可殺他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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麹義目光掠過孫策年輕而熾熱的臉龐,又看向一旁沉穩如山的趙雲和張遼,緩緩點頭:“伯符所言極是。困獸猶鬥,何況文聘這等名將?其退必有序,若任其安然退回漢水之南,依托水師,則後患無窮。”他聲音陡然轉厲,“趙雲、張遼、孫策聽令!”
“末將在!”三將齊聲應喏,聲震四野。
“命你三人,儘起本部精騎,卸除一切不必要的負重,隻帶三日乾糧箭矢!我要你們像三把尖刀,給我死死咬住文聘的後軍!不必求全功,但要最大限度地殺傷其有生力量,摧毀其士氣,讓他這‘戰略轉移’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潰敗!本帥自領大軍隨後壓上,與你等會獵於漢水之濱!”
“得令!”三人眼中爆發出驚人的神采,立刻轉身奔向各自的部隊。片刻之間,馬蹄聲如滾雷般響起,煙塵大作,近萬精銳騎兵如同脫韁的猛獸,沿著官道及兩側野地,向著南方席卷而去。麹義望著遠去的煙塵,臉上露出一絲殘酷的滿意神色,隨即下令步卒大軍快速清理營地,隨後跟進。
文聘的大軍正在按照預定的路線和節奏向南撤退。儘管秩序尚存,但龐大的步兵隊伍和輜重車隊,行進速度根本無法與輕裝疾進的騎兵相比。後衛部隊由一員沉穩的老將統領,不斷派出斥候向後探查。
“將軍,後方塵頭大起,馬蹄聲極重,追兵怕是近了!”斥候氣喘籲籲地回報,臉上帶著驚惶。
文聘在中軍聽到消息,心頭猛地一緊。他最擔憂的情況還是發生了。他立刻下令:“後軍變陣!依托左側那片矮丘結圓陣防禦!中軍加速前進,前軍保持警戒,隨時準備接應!”命令一道道傳下去,部隊開始緊張地調動。然而,倉促之間,陣型尚未完全展開,天邊已經出現了那條迅速擴大的黑線。
孫策一馬當先,赤色的披風如同燃燒的火焰,他狂吼一聲,聲若雷霆:“文聘休走!江東孫伯符在此!”話音未落,已如一道紅色閃電,狠狠楔入了正在變陣的荊州軍後衛!古錠刀劃出淒冷的弧光,當先幾名荊州軍校尉試圖阻攔,竟被連人帶兵器劈翻在地!
幾乎同時,左翼一陣大亂!趙雲白馬銀槍,如雪浪翻湧,所過之處,槍影點點,荊州兵士如同被收割的麥草般倒下,他專挑陣型銜接薄弱處衝擊,每一次突進都引起更大的混亂。右翼,張遼沉默如山,卻更加致命,他率領的騎兵如同精準的手術刀,反複衝擊圓陣的側翼,刀光閃爍間,血光迸濺,防禦陣線被撕開一道道口子。
文聘在後軍看得目眥欲裂,他大吼一聲:“穩住!弓弩手放箭!長槍兵向前!”然而,騎兵的速度太快,衝擊太猛,箭雨往往落空,長槍陣尚未完全組成,就被狂暴的騎兵衝散。荊州兵雖然精銳,但久戰疲憊,士氣本就不高,驟然遭遇如此猛烈的打擊,頓時陷入混亂。將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將,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
文聘親自率領親兵衛隊衝殺過去試圖穩住陣腳,他手持長刀,勢大力沉,接連將幾名衝得最前的敵軍騎兵斬於馬下,血濺了他一身一臉。但個人的勇武在整體潰敗的趨勢麵前,顯得如此無力。他看到熟悉的部下一個個倒下,看到士兵們驚恐地四散奔逃,相互踐踏,心在滴血。
“撤退!向白河口方向撤退!不要戀戰!”文聘嘶啞著嗓子下令,聲音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奈。這場後衛戰,成了一場單方麵的屠殺和潰退。丟棄的旗幟、盔甲、糧車、傷員遍布道路,傷亡極其慘重。聯軍騎兵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著潰退的荊州軍,不時衝上來撕咬一口,讓文聘的撤退之路,鋪滿了鮮血和屍體。
曆經苦戰,損失近三分之一的兵力,文聘終於率領殘部抵達了預定的生命線——白河口。這是一處河道相對平緩、適合登船的地點。按照計劃,蔡瑁、張允強大的荊州水師應該早已在此列陣等候。
當文聘在親兵的護衛下,衝上一處較高的河岸,滿懷最後期望地向寬闊的江麵望去時,他整個人如同被瞬間凍僵。
夕陽的餘暉將江麵染成一片淒美的金紅色,波濤緩緩起伏,拍打著岸邊的礁石。然而,視野所及,空闊的江麵上,除了幾隻被驚起的水鳥,什麼都沒有!沒有預想中帆檣如林、艨艟巨艦相連的壯觀景象,沒有熟悉的“蔡”、“張”字將旗,甚至連一艘負責警戒聯絡的走舸都沒有!
“不……不可能……”文聘喃喃自語,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猛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極目遠眺,希望能找到一點船帆的影子,但結果依然是令人絕望的空曠。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讓他四肢百骸都變得冰涼!
“蔡瑁!張允!爾等安敢誤我!安敢誤我數萬將士!!”文聘猛地仰天咆哮,聲音淒厲絕望,充滿了滔天的憤怒和難以置信的背叛感!他握刀的手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而不自知。他猛地回頭,望向襄陽方向,眼中先是極度的困惑,隨即化為刻骨的怨毒和一種被徹底拋棄的冰冷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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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水軍……水軍在哪裡?”副將連滾爬爬地衝過來,臉色煞白如紙,聲音帶著哭腔問道。他身後的士兵們也看到了空蕩蕩的江麵,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吞噬了這支剛剛經曆苦戰、精疲力儘的軍隊。
“完了!沒有船!”
“我們被拋棄了!”
“蔡瑁狗賊誤我等啊!”
絕望的哭喊聲、咒罵聲頓時響成一片,軍心徹底崩潰!
文聘雙目赤紅,血絲遍布,他猛地拔出佩劍,指向對岸,用儘全身力氣嘶吼道:“天欲亡我,唯有死中求生!搜集所有船隻、木筏、門板!會水的弟兄帶著不會水的,給我強行渡河!能過去一個是一個!違令者,後退者,斬!”
命令下達,卻引發了一場更大的混亂。有限的漁船、貨船瞬間成了爭搶的目標,為了上船,士兵們甚至拔刀相向。更多的人找不到任何漂浮物,隻能絕望地脫下盔甲,抱著粗大的樹枝、折斷的旗杆,甚至徒手跳入深秋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拚命向對岸遊去。渡河行動完全失去了組織,江麵上人頭攢動,掙紮撲騰,慘不忍睹。
就在渡河進行到最混亂、最脆弱的時候,如同死神的喪鐘敲響,身後傳來了鋪天蓋地的戰鼓聲和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麹義親率的主力大軍,如同黑色的潮水,漫山遍野地湧來了!而孫策、趙雲、張遼的騎兵,也如同幽靈般從兩翼再次出現,完成了最後的包圍!
麹義立馬於高坡之上,冷漠地俯瞰著江邊這幕人間慘劇。他看著如同下餃子般擠在江邊和水中、毫無抵抗能力的荊州潰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緩緩舉起了右手。
“放箭。”
冰冷的命令下達。刹那間,密集如飛蝗的箭矢從岸上、從聯軍臨時征用的小船上,向著江中、岸邊的荊州軍覆蓋過去!箭矢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射入肉體的悶響、中箭者的淒厲慘叫、落水者的掙紮呼號,交織成一曲地獄的樂章。江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染紅,屍體不斷浮起,順流而下。
“殺!”步兵方陣開始推進,如同移動的城牆,無情地碾壓著岸上殘存的抵抗。騎兵則在淺水區來回奔馳,用長矛和馬刀收割著那些在水中掙紮的性命。
文聘目眥欲裂,他揮舞長刀,還想組織起最後的抵抗,但身邊親兵死死拉住他:“將軍!大勢已去!留得青山在啊!”他看到身邊熟悉的將領一個個倒下,看到士兵們成片地被屠殺,心如刀絞,虎目含淚。
最終,在幾名忠心耿耿的親兵拚死護衛下,他們搶到一艘被箭矢射得如同刺蝟般的小船。文聘被強行推上船,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北岸——那裡已是屍山血海,赤浪翻湧,他一手帶出來的數萬荊州精銳,幾乎全軍覆沒於此。
小船在箭雨中艱難地向南岸劃去。船上的文聘,渾身浴血,甲胄破損,頭發散亂,他不再是那個威嚴持重的大將,更像一個瞬間蒼老了二十歲的敗軍之將。他望著北岸的慘狀,望著滔滔江水,眼中已流不出淚,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一種刻骨銘心的冰冷恨意。
當他終於踏上南岸的土地,清點人數,跟隨他成功渡河或僥幸遊過來的,隻剩下以部分熟悉水性的水軍士卒為核心的兩萬餘人,且人人帶傷,旌旗、盔甲、兵器丟棄殆儘,士氣徹底崩潰。
殘陽如血,映照著江麵上漂浮的無數屍骸和赤紅的江水。文聘站在蕭瑟的秋風中,身影孤單而淒涼。
白河口畔,殺戮的喧囂終於被江風的嗚咽取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存活者的胸腔。夕陽像一塊巨大的、正在冷卻的赤紅烙鐵,緩緩沉向西山,將其最後的光與熱,殘酷地傾瀉在這片屍山血河之上。
江水不再清澈,渾濁的暗紅色波濤懶洋洋地拍打著岸邊的屍體和破碎的軍械,每一次衝刷,都帶走些許血色,卻帶不走那彌漫於空氣中的死亡氣息。
麹義在一眾盔明甲亮、卻難掩疲憊與征塵的將領簇擁下,策馬緩緩巡行於戰場。他的坐騎,一匹神駿的黑色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馬蹄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姿態各異的屍體和凝固的血窪。
麹義本人麵色沉靜如水,那雙看慣了生死的眼睛裡,並無太多勝利後的狂喜,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他鎏金的山文甲在夕陽下反射著幽冷的光澤,甲葉上沾染的斑駁血跡已呈暗褐色,仿佛甲胄本身生出的鏽跡。一名親兵試圖替他擦拭麵甲上的血點,被他微微擺手製止了。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戰場:堆積如山的屍體大部分是荊州兵),折斷的長矛、卷刃的刀劍、散落的箭矢、傾覆的糧車、燃燒後隻剩框架的營帳……偶爾能看到軍需官帶著輔兵在屍堆中翻檢,將尚能使用的兵甲收繳起來,動作麻利而冷漠。
遠處,一些被俘的荊州兵垂頭喪氣地被繩索串在一起,由勝方的士兵押解著,走向臨時圈起的俘虜營,他們眼中充滿了恐懼和茫然。更遠處,已有民夫被征調而來,開始挖掘巨大的土坑,準備掩埋屍體,以防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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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初步清點,斬首萬餘,俘獲數千,繳獲兵甲、旌旗、糧秣無算。”一名書記官捧著竹簡,恭敬地彙報。
麹義微微頷首,目光投向那依舊泛著不祥紅色的江麵,半晌,才低沉地對身旁的副將道:“文聘,確是良將。觀其營盤布置,撤退序列,雖敗不亂……惜乎……”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儘之語,卻仿佛隨著江風,飄散在血腥的空氣裡。戰爭的勝負,從來不僅僅取決於戰場之上。
得勝之師押解著俘虜,攜帶著堆積如山的戰利品,凱旋回到樊城。此時的樊城,城門大開,吊橋放平,城頭換上了漢軍的旗幟。守將程普、韓當率領城中主要將吏,早已在城外恭候。兩位江東老將快步上前,對著端坐馬上的麹義,鄭重抱拳施禮,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真誠的感激。
“麹將軍用兵如神,及時來援,解我樊城之圍,拯滿城軍民於水火,此恩此德,程普韓當)沒齒難忘!”程普的聲音洪亮,帶著沙場宿將的直率。
麹義翻身下馬,扶起二人,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溫和:“二位將軍堅守孤城,力抗強敵,辛苦了。若非你們牢牢釘在樊城,吸引文聘主力,我軍亦無此破敵之機。此戰之功,二位當居首。”一番話既肯定了對方的功勞,也給了十足的麵子,令程普、韓當心中倍感舒坦。
是夜,樊城內外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聯軍士卒卸下征鞍,得以放鬆。軍營空地上,篙火熊熊燃燒,大鍋燉煮著剛剛宰殺的豬羊,肉香混合著酒香,彌漫在空氣中。士兵們圍坐火堆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高聲談論著白日的戰鬥,吹噓著自己的勇武,不時爆發出陣陣喧鬨的笑聲。勝利的喜悅和劫後餘生的慶幸,讓整個軍營沉浸在一種粗獷而熱烈的氛圍中。
中軍大帳內,更是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宴。帳內燭火通明,亮如白晝。巨大的帥案上擺滿了美酒佳肴,眾將按軍職高低分坐兩旁,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孫策最為活躍,他本就年輕氣盛,此戰又殺得痛快,此刻更是意氣風發。他直接捧起一壇酒,走到麹義案前,朗聲道:“將軍!末將這輩子沒打過這麼痛快的仗!跟著您,這仗打得明白,殺得痛快!我孫伯符服了!這壇酒,我敬您!先乾為敬!”
說罷,他竟真的仰頭,咕咚咕咚將一壇酒喝了個底朝天,引得滿堂喝彩。酒水順著他的下頜流下,沾濕了衣甲,他卻毫不在意,抹了把嘴,哈哈大笑,儘顯小霸王的豪邁不羈。
相比之下,趙雲和張遼則顯得沉穩許多。趙雲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麵帶微笑,偶爾與同僚舉杯,細品慢飲,舉止間透著儒雅。
張遼則與身旁的將領低聲交談,內容多與布防、軍務相關,顯得冷靜而務實。他也向坐在對麵、被委以留守重任的於禁舉杯示意:“文則兄,留守樊城,獨當一麵,責任重大,辛苦了。”
於禁麵色沉靜,舉杯回禮,聲音平穩:“分內之事,遼兄凱旋回朝,亦需謹慎。”話語簡短,卻透露出對朝堂局勢的洞悉,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麹義坐於主位,接受著眾人的輪番敬酒,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言語得體,既不顯得過分矜持,也沒有得意忘形。
慶功宴直至子夜時分,眾將大多酩酊大醉,方才被親兵攙扶著各自回營休息。偌大的帥帳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殘羹冷炙和搖曳的燭火。
在樊城休整了五日,處理完主要的戰後事宜——撫恤傷亡、整編部隊、安排防務、安撫地方,麹義終於接到了簡宇班師回朝的命令,準備啟程。
啟程這日,秋高氣爽,萬裡無雲。除了於禁及其本部兵馬留守樊城外,麹義麾下主力大軍悉數開拔。隊伍從樊城外連綿展開,一眼望不到頭。麹義的帥旗在隊伍最前方獵獵飄揚,其後是各營的將旗,色彩繽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士兵們經過休整,精神飽滿,盔甲擦得鋥亮,兵器反射著寒光,邁著整齊的步伐,浩浩蕩蕩向西進發。車輪碾過土地發出沉悶的隆隆聲,無數馬蹄敲擊地麵,如同節奏分明的戰鼓。
於禁全身披掛,率領留守的將校在城門外為大軍送行。他走到麹義馬前,抱拳躬身,聲音鏗鏘:“將軍放心!於禁在此,必竭儘全力,固守樊城,勤勉政事,安撫百姓,絕不辜負都督重托!”
麹義端坐於駿馬之上,深深看了於禁一眼,目光中既有期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告誡。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有力:“文則之能,沉穩持重,我素知之。丞相命我將樊城與這萬千將士交予你,我方能安心回朝。切記,樊城乃荊襄門戶,關乎大局。謹守城池,善撫軍民,穩紮穩打。若有緩急,烽火為號,快馬傳書,丞相與我都不會坐視。”
“末將謹記丞相與將軍教誨!”於禁再次躬身,神情肅然。
麹義不再多言,勒轉馬頭,目光掃過身後龐大的軍隊,猛地揮動手臂:“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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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角長鳴,旌旗揮動,龐大的軍隊如同蘇醒的巨龍,開始緩緩移動。孫策、趙雲、張遼等將領各率本部,融入行軍的洪流。麹義在親兵精銳的簇擁下,居於中軍。
隊伍漸行漸遠,回頭望去,樊城的城牆在視野中逐漸變小,最終化為地平線上的一個黑點。
大軍沿著官道迤邐西行,沿途所經州縣,地方官員無不早早出迎,供應糧草酒肉,極儘殷勤。但麹義治軍極嚴,明令不得擾民,部隊隻是短暫停留,補充給養後便繼續趕路。金色的秋陽灑在無邊無際的行軍隊伍和如林般飄揚的旗幟上,勾勒出一幅雄壯而威嚴的畫卷。
襄陽城灰暗的輪廓在秋日慘淡的夕陽下,如同巨獸蟄伏的背脊,透著一股冰冷的壓迫感。文聘率領的殘兵,更像是一群潰散的孤魂,拖著沉重的步伐,蹣跚在通往城外臨時營地的土路上。旗幟殘破,沾滿泥濘與暗褐色的血汙,無力地垂在旗杆上。
士兵們大多帶傷,盔甲歪斜,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光彩,隻有劫後餘生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憊。隊伍沉默地行進,連傷兵的呻吟都顯得有氣無力,仿佛怕驚擾了這片死寂。車輪碾過坑窪路麵發出的吱嘎聲,格外刺耳。
文聘騎在他那匹同樣疲憊不堪的戰馬上,原本挺直的腰背佝僂著,仿佛背負著無形的千鈞重擔。他臉上的血汙和塵土被汗水衝出一道道溝壑,露出底下蒼白如紙的膚色。嘴唇乾裂,起了一層白皮,下頜新冒出的胡茬雜亂灰白,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歲不止。
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窩裡,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眼神渙散,時而閃過白河口那地獄般場景的碎片——翻滾的赤浪、漂浮的屍首、士兵臨死前絕望的眼神——每一次閃回都讓他的瞳孔劇烈收縮,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一下。他的手緊緊攥著韁繩,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僅存的、能與現實世界連接的依靠。
殘軍抵達預定營地,一片混亂和低氣壓隨之彌漫開來。副將們嘶啞著嗓子指揮安置,聲音中充滿了無力感。文聘默然下馬,腳步虛浮,地麵似乎都在晃動。
他拒絕了親兵的攙扶,獨自走向那頂象征著他敗軍之將身份的、簡陋的中軍大帳。帳簾垂落,隔絕了外麵亂糟糟的景象,卻隔不斷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失敗和絕望氣息。
他剛在帳中站定,甚至來不及卸下沉重的甲胄,帳簾便被輕輕掀開一道縫隙。謀士伊籍敏捷地側身閃入,隨即迅速將簾子掩好。伊籍向來整潔的衣袍此刻也略顯淩亂,清臒的臉上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細線,眼中交織著難以掩飾的焦慮、痛惜,還有一絲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擔憂。
“仲業!”伊籍搶上前兩步,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灼人的急切,“你……你可算是……回來了!”他的目光快速掃過文聘渾身的狼狽,最終定格在他那雙失神的眼睛上,痛心之色更濃。
這聲熟悉的呼喚,像一根針,刺破了文聘強行維持的麻木。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伊籍略顯單薄的手臂,力道之大,讓伊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文聘的手冰冷如鐵,還在微微顫抖。
“機伯!機伯……”他連喚兩聲,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帶著一種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急切與委屈,“你可知……我……我軍……白河口……完了,全完了!”話語哽咽,巨大的悲痛和屈辱讓他一時語塞,隻是死死抓著伊籍的手臂,仿佛一鬆手,自己就會被無儘的黑暗吞噬。
伊籍任由他抓著,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文聘冰冷的手背,將他引到帳中唯一的矮榻旁坐下。帳內光線昏暗,隻有從簾隙透入的些許天光,映照著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仲業,你的情形……籍……籍已風聞。”伊籍的聲音低沉而苦澀,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潰兵早已零星逃回,流言蜚語已傳遍襄陽……隻是,隻是如今這城內的局勢,對你……唉,已是刀劍加身,萬分凶險!”
“凶險?”文聘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驟然凝聚,死死釘在伊籍臉上,充滿了驚疑不定,“機伯,何出此言?我雖敗,然非戰之罪!敵軍勢大,十倍於我,更有麹義、孫策這等虎狼之將!我為保全荊州最後一點根基,不得已行那斷尾求生之策!我……我事前曾派八百裡加急,星夜送信入襄陽,向主公陳明利害,懇請水軍接應!信使是親眼看著我親手封緘!主公他……他定然知曉前線危局!定是蔡瑁、張允這兩個奸賊,陽奉陰違,按兵不動,才致我……”
他的語氣急切,帶著一種試圖抓住最後希望的掙紮。
伊籍臉上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表情,有同情,有無奈,更有一絲不忍。他看著文聘眼中那點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對劉表明察秋毫的期望之火,心中酸楚更甚。
他不能直接說出那最殘酷的猜測,隻能苦澀地打斷:“仲業!你且醒醒!如今在州牧府,在主公麵前,蔡德珪、張允等人可不是這般說辭!他們眾口一詞,參劾你文聘臨陣畏敵,怯戰先逃!說你未得主公將令,擅自放棄樊城之圍,倉皇南竄,以致軍心渙散,為敵所乘,終至全軍覆沒!他們把你那‘戰略轉移’說成是貪生怕死的遮羞布!這些話,已經像毒汁一樣,灌進主公的耳朵裡了!主公……主公已然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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