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的冬日,濕冷入骨。連綿的陰雨敲打著宮殿的琉璃瓦,彙聚成細流,沿著飛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魏延站在武德殿廊下,身著厚重的朝服,依舊覺得那股子寒意能鑽進骨頭縫裡。這寒意,不止來自天氣,更來自這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朝堂。
殿內,關於江北新政的爭論已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全琮一派的禦史言官,引據經典,慷慨陳詞,將江北描述得如同人間地獄,稱陸遜“苛政猛於虎”,“與民爭利以致怨聲載道”,甚至隱晦地將邊境不寧指西線之事)也歸咎於陸遜新政失了人心。
魏延默默地聽著,拳頭在袖中不自覺地握緊。他見識過戰場上的刀光劍影,卻覺得這唇槍舌劍,有時比真刀真槍更為凶險。這些人口中的“民”,往往指的是他們自身及其所代表的世家豪強利益。他回想起自己在江北時,雖與陸遜不睦,卻也親眼見過那些被世家隱匿的田畝重新登記入冊,見過官府興修的水渠灌溉了原本乾旱的土地,見過寒門子弟因官學而有了晉身之階。這些,難道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嗎?
龐統、徐庶等人則據理力爭,列舉新政帶來的府庫增收、水利興修、吏治初步整頓等成果,強調“沉屙需用猛藥”,改革必有陣痛。雙方引經據典,互相攻訐,殿內充滿了火藥味。
陳暮高坐禦座,大部分時間隻是靜靜地聽著,麵色平靜,偶爾才會開口詢問幾個關鍵細節,或者打斷過於激烈的爭吵。他的目光有時會掃過殿角肅立的魏延,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意。
魏延感受到那目光,心中明了。主公讓他站在這裡,就是要他親眼看,親耳聽,親身感受這沒有硝煙的戰爭。他漸漸明白,陸遜在江北麵對的,不僅僅是曹魏的軍事壓力,更是來自內部這些冠冕堂皇的掣肘與攻擊。一種此前未曾有過的、對陸遜處境的微妙理解,開始在他心中滋生。
散朝後,雨仍未停。官員們三五成群,低聲議論著散去。魏延獨自一人走在濕滑的宮道上,身後傳來幾句清晰的低語:
“……一介武夫,懂得什麼朝政,不過是個擺設……”
“……敗軍之將,能保全性命已是萬幸,還敢立於朝堂……”
聲音不大,卻如同冰冷的針,刺入魏延的耳中。他腳步頓了頓,背脊依舊挺直,沒有回頭,繼續沉默地向前走去。隻是那袖中的拳頭,攥得更緊了。
幾日後的一個下午,魏延被單獨召至淩雲閣。陳暮沒有處理公務,而是正在與龐統對弈,徐庶在一旁觀戰。閣內暖意融融,茶香氤氳,與朝堂上的劍拔弩張截然不同。
“文長來了,坐。”陳暮頭也未抬,目光專注於棋局,“看你近日沉默寡言,可是對這朝堂之爭,有所感觸?”
魏延行禮後,在一旁的錦墩上坐下,謹慎地答道:“回主公,臣……見識淺薄,隻覺紛繁複雜,難以分辨。”
龐統落下一子,嘿嘿一笑:“文長將軍何必過謙。戰場之上,你洞察敵軍虛實,臨機決斷;這朝堂之上,雖無刀兵,然人心鬼蜮,其理相通。無非是辨明敵我,看清利害而已。”
陳暮拈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落在棋盤一角,看似無關緊要,卻瞬間讓龐統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這才抬頭看向魏延,目光深邃:“文長,若你為孤,當如何處置這江北謗議之事?是壓製,是安撫,還是……順勢而為,敲打一下陸伯言?”
這個問題極其敏感,堪稱誅心!龐統和徐庶都停下了動作,看向魏延。
魏延心中劇震,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衫。他深知這是陳暮對他的考驗,回答稍有差池,可能萬劫不複。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飛速閃過這些時日的所見所聞,想起斷腸穀的教訓,想起陳暮的教誨,想起那些攻訐陸遜的言論背後的私心。
他深吸一口氣,起身離座,跪伏在地,沉聲道:“臣愚鈍,不敢妄議主公決斷。然臣以為,江北乃國之屏障,新政乃強兵富民之基。陸大都督或許行事剛猛,然其心為國,其行亦初見成效。此時若因謗議而動搖其位,或強行壓製新政,無異於自毀長城,正中司馬懿、諸葛亮下懷!那些攻訐者,其心……未必全然為公!”
他頓了頓,鼓起勇氣道:“至於敲打……臣以為,主公對大都督的信重,便是對其最大的支持!無需額外敲打。而對那些謗議不止、罔顧大局者,則需……明示律法,以儆效尤!”
說完這番話,魏延伏在地上,心中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這番基於這些時日觀察和本能判斷的言論,是否會觸怒陳暮。
閣內一片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良久,陳暮忽然輕笑一聲:“起來吧。看來這些時日,你並非全然虛度。”他語氣中帶著一絲讚許,“能看清江北與新政之重,能辨明謗議之私心,文長,你進步了。”
龐統與徐庶也微微頷首。魏延的回答,或許不夠圓滑,卻直指核心,且立場堅定,這正是陳暮此刻最需要聽到的聲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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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陳暮話鋒一轉,“朝局平衡,亦不可不顧。全琮等人,代表的是江東舊族勢力,其力盤根錯節,不可輕易動搖。如何既保住伯言與新政,又安撫這些人心,才是難題。”
他揮了揮手:“今日喚你來,並非真要你獻策。隻是讓你知道,孤心中有數。你且繼續看,繼續學。這散騎常侍的位置,看得遠比一個征西將軍要多。”
魏延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同時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他似乎……開始觸摸到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了。
年關將近,建業城張燈結彩,總算多了幾分暖意。這一日,魏延正在府中對著沙盤這是他唯一被允許保留的、與軍事相關的愛好)推演江北可能的攻防態勢,王校尉來報,有客來訪。
來者是昔日他在西線時的舊部,一名姓劉的軍司馬,如今在京口營中任職,此番是隨上司來建業公乾,特意抽空前來拜見。
見到昔日部下,魏延冷寂許久的心泛起一絲波瀾。劉軍司馬見到魏延,亦是激動不已,行過大禮後,看著魏延一身常服,身處這精致卻略顯空曠的府邸,眼中不禁流露出感慨與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