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城的年味,在連綿冬雨停歇、久違的陽光灑落時,終於濃烈起來。各色燈籠掛滿了街巷,商戶叫賣著年貨,孩童穿著新衣在街頭追逐嬉鬨,空氣中彌漫著爆竹燃放後的硝煙味和家家戶戶準備年菜的香氣。
吳公宮內更是張燈結彩,準備著盛大的除夕夜宴。但在此之前,陳暮特意在宮內一處較為私密的暖閣,設了一場小小的家宴,隻有他與夫人崔氏,以及尚在牙牙學語的次子陳磐。
暖閣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冬日的寒意。崔婉穿著一身絳紫色的宮裝,氣質溫婉雍容,正細心地喂兩歲的陳磐吃著軟糯的糕點。小家夥虎頭虎腦,坐在特製的高腳椅上,揮舞著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著,試圖去抓母親手中的玉勺。
“磐兒,乖,再吃一口。”崔婉聲音溫柔,耐心十足。她出身河北崔氏,乃名士崔琰侄女,自嫁與陳暮以來,一直是他的賢內助,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讓陳暮為家事分心。
陳暮褪去了朝堂上那身威嚴的袍服,隻著一件舒適的常服,坐在一旁,含笑看著妻兒。隻有在這種時候,他眉宇間那常年凝聚的思慮與威嚴才會稍稍散去,流露出幾分屬於丈夫和父親的柔和。
“夫君,聽聞荊南近來天寒,也不知砥兒在那邊的衣物可還夠暖。”崔婉喂完兒子,拿起帕子替他擦擦嘴,不無擔憂地對陳暮說道。長子陳砥遠在荊南曆練,是她心中最大的牽掛。
陳暮安慰道:“夫人放心,子龍心細,會照料好他的。男兒誌在四方,讓他吃點苦,經些風雨,是好事。前幾日他還來信,說跟隨子龍將軍巡視邊防,獲益良多,字裡行間,倒是比在建業時沉穩了不少。”
提到長子,陳暮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與期望。陳砥是他和江東的未來。
“咿……爹……爹……”小陳磐似乎不滿父母的注意力被兄長吸引,揮舞著沾滿糕點屑的小手,朝著陳暮的方向叫喚。
陳暮哈哈一笑,起身將小兒子抱了起來,用胡茬輕輕蹭了蹭他嬌嫩的臉蛋,惹得小家夥咯咯直笑,躲閃著往他懷裡鑽。
“磐兒乖,等你再大些,爹爹也送你去曆練,像哥哥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好不好?”
崔婉看著父子嬉鬨的場景,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但深處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她深知夫君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暗流湧動,這片刻的天倫之樂,何其珍貴,又何其短暫。
“夫君,年宴之後,是否還要召見大臣議事?”崔婉輕聲問道。
陳暮逗弄兒子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道:“今日除夕,隻敘家常,不談國事。來,陪我和磐兒好好吃頓團圓飯。”
他雖如此說,但崔婉知道,有些事,不是不談就能放下的。她隻是溫柔地點點頭,不再多問,細心布菜,將一塊陳暮最愛吃的清蒸鰣魚夾到他碗中。
暖閣外,寒風依舊,但閣內的溫情,卻足以抵禦這世間所有的冰冷。
相較於宮內的奢華與溫情,魏延的府邸則顯得冷清許多。他並無太多親戚故舊在建業,往日的軍中同僚也大多在外鎮守,年關時節,門庭難免寥落。
然而,這份冷清,卻被一位女子的到來悄然打破。
魏延之妻張寧,帶著幾名仆役,風塵仆仆地從會稽老家趕到了建業。她聽聞魏延被調回中樞,雖知是貶謫,但夫妻情深,更擔憂他心結難解,故而毅然前來相伴。
荊南的冬天,比建業更為酷烈。凜冽的北風卷著雪沫,抽打在江陵城的牆垛上,發出嗚嗚的聲響。
都督府內,趙雲卸下冰冷的甲胄,在炭盆邊烤著火。陳砥穿著一身厚實的棉袍,小臉凍得通紅,卻依舊挺直脊背,坐在趙雲下首,認真聆聽著他講解荊襄地理與兵要。
“……夷陵之重,在於控扼長江上遊,鎖鑰巴蜀。昔日漢昭烈帝為關羽報仇,興兵伐吳,便是在此地被陸遜……被東吳大軍阻於猇亭。”趙雲提到舊事,語氣平靜,並無波瀾,“故此地防守,需水陸並重,尤防火攻。”
陳砥聽得極其專注,不時發問。經過這段時間的曆練,他褪去了不少稚氣,眼神變得沉穩,雖然年僅十四,但已隱隱有了幾分少年老成的模樣。
“趙師父,前幾日魏……魏將軍舊部劉軍司馬來尋我,言語間頗多唏噓,還問起父親何時能讓魏將軍重返西線。”陳砥忽然說道。
趙雲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如何回答的?”
陳砥想了想,認真答道:“我說,父親自有考量,魏將軍乃國之乾臣,無論身處何地,皆是為國效力。西線有趙師父在,定能萬無一失。”
趙雲眼中閃過一絲讚賞,微微頷首:“答得好。為君者,需知人善任,權衡全局。魏文長是利刃,然其性未磨,置於險地,恐傷及自身。主公將其調回身邊,既是保全,亦是磨礪。你需明白這其中深意。”
“弟子明白。”陳砥點頭,隨即又有些猶豫,“隻是……聽聞朝中近日對陸大都督非議頗多,甚至有人將西線之前的失利也歸咎於他……父親他,會不會迫於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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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溫和而堅定:“公子,主公乃雄主,其心誌之堅,非尋常謗議所能動搖。信任既付,便不會輕易更改。此正是為君者最難能可貴之處。你將來亦要如此,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正說著,親兵送來了建業的家書和年賞。陳砥迫不及待地拆開父母的書信,仔細閱讀起來。信中,陳暮詢問了他的學業和身體狀況,勉勵他用心向趙雲學習;崔婉則絮絮叨叨地叮囑他添衣保暖,注意飲食,字裡行間充滿了母親的牽掛。信末還提到弟弟陳磐已會叫“哥哥”,甚是可愛。
看著家書,陳砥眼圈微微發紅,心中既有對父母的思念,也有一股暖流湧動。他將家書小心收好,對趙雲道:“趙師父,父親在信中說,朝中雖有雜音,然他信重陸大都督之心不改,令我安心在荊南學習。”
趙雲欣慰地笑了:“如此甚好。公子,且記住,無論身處何地,家國一體。你在此刻苦學習,曆練成長,便是對主公、對江東最大的孝順與儘責。”
窗外風雪依舊,屋內一老一少,圍爐夜話,這家國情懷,便在無聲中悄然傳遞、生根發芽。
除夕夜,吳公宮武德殿內,燈火輝煌,盛大的年宴如期舉行。文武百官依品秩落座,觥籌交錯,歌舞升平,一派盛世華章。
陳暮攜夫人崔婉坐於主位,接受群臣朝賀。小陳磐並未出席,由乳母照看。魏延作為散騎常侍,位置較為靠前,他能清晰地看到禦座上的陳暮,麵帶微笑,與群臣共飲,應對自如,仿佛朝堂上所有的紛爭與壓力,都在這喜慶的氛圍中消弭於無形。
然而,暗流總是在最不經意間湧動。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烈。全琮起身敬酒,說了一番歌功頌德的場麵話後,話鋒微妙一轉:“……主公仁德布於四方,我江東方能政通人和,百姓安樂。尤以去歲巢湖大捷,陸大都督居功至偉,實乃國之柱石!臣聽聞,江北在大都督治理下,新政卓有成效,士農工商,各安其業,實乃江東之福啊!”
他這話聽起來是讚美陸遜,但落在明眼人耳中,尤其是結合近日的流言,卻更像是一種高級的黑,刻意將陸遜與新政捆綁,置於風口浪尖。
殿內瞬間安靜了幾分,許多目光隱晦地投向陳暮,又掃過龐統、徐庶等人。
陳暮臉上笑容不變,舉起酒杯,澹澹道:“伯言之功,孤與諸卿,皆銘記於心。江北新政,乃強國之策,縱有陣痛,亦當堅持。全愛卿心係國事,孤心甚慰。來,滿飲此杯,願我江東,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他輕描淡寫地將話題引開,既肯定了陸遜和新政,又用共飲的方式打斷了可能的後續攻訐。
全琮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也隻能笑著飲儘杯中酒。
魏延坐在席上,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他如今再看全琮等人的表演,心態已與初回建業時截然不同。他不再僅僅是感到憤怒,而是能更冷靜地分析其意圖,甚至能隱約猜到,陳暮此刻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那快速權衡利弊的思緒。
他注意到,在全琮說話時,龐統與徐庶交換了一個眼神,嘴角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而陳暮,則自始至終,都保持著那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這才是真正的戰場……”魏延心中默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辛辣,卻讓他思緒愈發清晰。
宴會繼續進行,舞姬水袖翻飛,樂工奏響雅樂。但在這一派歌舞升平之下,權力的博弈從未停止。隻不過,這一次,魏延不再是局外人,他正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和心態,觀察著,學習著,等待著。
家國天下,親情冷暖,權謀暗湧,都在這辭舊迎新的夜晚,交織成一幅複雜而真實的畫卷。舊的篇章即將翻過,而新的挑戰與機遇,已伴隨著新歲的鐘聲,悄然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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