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七，洛陽城迎來了今冬最猛烈的暴風雪。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裹挾著，抽打著宮殿的屋簷和街巷的牆壁，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能見度不足十丈。這樣的天氣，連最勤勉的官員也大多躲在府邸中圍爐取暖，街麵上除了艱難巡行的甲士，幾乎不見行人。
然而，顯陽殿東暖閣內，炭火燒得劈啪作響，溫暖如春。曹叡披著一件狐裘，並未坐在禦座上，而是站在一張巨大的洛陽及周邊兵力布防圖前，神色專注。高柔與蔣濟分侍左右，兩人臉上都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
“陛下，‘那邊’送來的東西，臣已初步驗看過了。”蔣濟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有力，“雖隻是部分謄抄副本，但其中涉及的三封密信、兩份地圖，足以驚心動魄。信是司馬師親筆，落款印鑒無誤，收信者分彆為潁川陳氏、汝南袁氏旁支、以及東海王氏的族長。內容……皆是許以高官厚祿、鹽鐵專賣，並暗示‘若大事可成，當以公侯之位相酬’，其中給東海王氏的信中，更是提及‘北狩之事，已得貴人首肯’。”
“北狩？”曹叡眼神陡然銳利如刀。這兩個字在特定語境下，常暗指“皇帝被迫離京”或“政權更迭”。
“正是。”高柔接口，聲音帶著憤怒，“信中雖未明言‘貴人’是誰，但結合前後文及司馬師當時身份，其所指，極可能就是宮中……甚至就是大將軍本人！至於地圖，一份標注了中原各郡塢堡私兵分布及可能傾向，另一份……竟是洛陽城防及宮禁輪值的詳圖，雖非最新，但精細程度令人發指！”
曹叡緩緩轉身，走回禦座坐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沉默良久，他才開口，聲音冰寒：“司馬師死生不明，這些東西卻到了吳人手中，如今又輾轉送到朕這裡……吳公陳暮，好一招借刀殺人，也是好大的‘誠意’。”
蔣濟道：“陛下明鑒。吳國此舉，無非是想借陛下之手，重創司馬氏，亂我大魏，以利其北進。然這些證據本身，卻是千真萬確。此乃陽謀，我縱知其用心，也不得不用。此實乃天賜良機，鏟除國賊，正在此時！”
高柔亦道：“陛下，司馬懿新敗，威望受損，其子又被擒，朝野對司馬氏專權早有不滿。今有此鐵證，可一舉坐實其父子不臣之心！臣請陛下，立刻下詔，拘拿司馬昭，並遣使赴偃師，奪司馬懿兵權，押解回京問罪！”
曹叡卻沒有立刻表態。他年輕，但並不衝動。司馬懿經營多年，黨羽遍布朝野軍中，尤其是在洛陽，司馬昭看似清洗異己惹人怨憤，但也確實將關鍵位置換上了自己的人。倉促動手，萬一不能一擊致命，逼反了司馬懿，洛陽立刻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甚至可能瞬間傾覆。
“司馬昭在洛陽，掌控了多少兵馬？宮城禁衛，他能調動多少？城外大營，又有多少是其死忠？”曹叡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蔣濟早有準備：“據臣與高衛尉暗中查探，洛陽十二門，有八門校尉皆為司馬昭親信。武庫、太倉糧倉）亦有其黨羽把持。宮城禁衛中，虎賁、羽林兩部，約三千人，統領為中壘將軍司馬琮司馬懿族侄），恐不可靠。但南北兩宮的部分宿衛郎官，以及臣與高衛尉暗中聯絡的一些中下層軍官，仍心向陛下。城外大營，駐紮著兩萬兵馬，主將為司馬昭心腹賈充副將牛金，但其中並州援軍占五千，其統領梁興被架空，心懷怨望，或可爭取。”
曹叡沉思：“也就是說，若在洛陽城內動手，朕並無絕對把握迅速拿下司馬昭，控製全城。若城外大營聞訊來攻，則洛陽危矣。”
高柔急道：“陛下，可先秘調外地兵馬入京！譬如鄴城曹纂、幽州王雄……”
曹叡搖頭：“遠水難救近火。且調動大軍，如何瞞得過司馬昭的耳目？恐怕詔書未出洛陽，司馬昭已先發製人。”
蔣濟道：“陛下所慮極是。故臣以為，此事不可操之過急，當謀定而後動。可分三步：第一步，利用這些證據，在朝中秘密串聯，爭取更多大臣支持，尤其是那些手握部分兵權或影響力巨大的老臣、宗室。第二步，設法分化瓦解司馬昭在洛陽的勢力，比如秘密接觸梁興，許以重利，令其在關鍵時刻倒戈；又比如，利用司馬昭近日清洗過甚、人心惶惶之機，暗中聯絡那些對司馬氏不滿的將領、官員。第三步，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比如司馬昭離開大將軍府、防衛相對鬆懈之時，或以陛下召見為名，誘其入宮，一舉擒拿！隻要拿下司馬昭，以其為質，城外大營投鼠忌器，再以陛下詔令安撫，或可穩住局麵。屆時，再對付偃師的司馬懿，便容易許多。”
曹叡眼中光芒閃爍，蔣濟的謀劃顯然更穩妥，也更具操作性。“就依蔣卿之策。高卿，聯絡朝臣、軍中將領之事，由你與蔣卿秘密進行，務必謹慎。名單要絕對可靠，寧缺母濫。至於梁興……朕親自寫一封密信，由心腹送去，陳明利害，許以車騎將軍、並州刺史之位，令其暗中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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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聖明！”高柔、蔣濟齊聲應諾，感到年輕的皇帝終於要邁出最關鍵的一步了。
“此外，”曹叡補充道，“吳國送來的這份‘大禮’，我們也不能白收。蔣卿，你通過原渠道，給吳國回個話：他們的‘好意’，朕心領了。若事成，中原之事，或可商榷。但眼下，讓他們管好自己的手，莫要再往洛陽和朕的身邊插釘子。否則，朕不介意將這些證據，換個說法公布出去。”
蔣濟心領神會：“臣明白。這是告誡吳國，合作可以，但彆想趁機渾水摸魚，更彆想操控陛下。”
暴風雪在窗外呼嘯，暖閣內的密謀卻將決定無數人的命運。曹叡知道，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他曹魏江山的未來，賭的是他能否真正執掌乾坤。但司馬氏的不臣之心已如毒刺，不拔除，他寢食難安。這場醞釀已久的風暴，終於到了要撕開天幕的時刻。
而此刻，大將軍府中的司馬昭，正因追查“黑山”勢力無功而返對方否認介入並迅速隱匿）、以及宮中眼線回報陛下近日頻繁密會大臣而焦躁不安。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卻暫時未能抓住實質。他隻能不斷加派人手，監控皇宮和各重臣府邸，並再次向偃師的父親發出求援與警示的急信。
洛陽城，這座巨大的權力棋盤上，黑白雙方都已落子如飛，殺氣彌漫。隻待那最後的、致命的一手。
司馬懿接到兒子洛陽告急的密信時，正在與剛剛秘密抵達的鎮西將軍郭淮推演關中沙盤。
看完信中關於黑鬆口秘藏泄露、陛下可能暗中動作、以及洛陽局勢緊張的描述，司馬懿枯瘦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隻是將信紙湊近炭盆，看著它緩緩化為灰燼。
“父親，昭弟那邊……”郭淮小心地問道。他新獲重用，對司馬氏內部事務尚不完全了解，但也知洛陽是根本所在。
司馬懿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緩緩踱步到帳門邊，掀開厚重的毛氈門簾一角，望著外麵肆虐的風雪，半晌，才幽幽道：“昭兒還是太年輕，沉不住氣。秘藏泄露，固然是禍事，但事已至此，驚慌無用。陛下……終究是忍不住了。”
郭淮低聲道：“大將軍，洛陽乃根本，若陛下真與高柔、蔣濟等勾結，對公子不利，則……”
“則如何？”司馬懿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著郭淮，“陛下是君，我們是臣。君要臣做什麼，臣子難道還能反抗不成？”
郭淮一怔，不明所以。
司馬懿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冷峭的弧度：“但前提是，這個君，要真正能代表朝廷，代表大魏。若其行為被奸佞蒙蔽，或自身失德，危及社稷，則我等身為顧命重臣，自當挺身而出，匡扶朝綱，以安天下。”
郭淮心頭一震，明白了司馬懿的言外之意——這是要為可能的武力行動預備“大義”名分了！
“昭兒在洛陽，手握兵權，占據要害。陛下若想動他，絕非易事。然最可慮者，非陛下本人，而是其可能聯絡的外地將領，如鄴城曹纂，以及……洛陽城內那些隱藏的、對我不滿的力量。”司馬懿走回沙盤旁，手指點向鄴城方向，“曹纂庸碌，但其麾下仍有數千兵馬，且鄴城乃魏之舊都，象征意義重大。需防其受詔南下。”
他又指向關中：“伯濟，你即刻秘密啟程，前往潼關赴任。到任後，首要之事並非防禦蜀虜，而是整肅內部，將關中兵馬牢牢握在手中。尤其是長安留守的那些將領，若有不服或心存觀望者，可借蜀虜威脅之名，或調或貶，務必使關中成為我司馬氏穩固的後方，而非隱患。”
郭淮凜然：“末將領命！必不負大將軍所托！”
“至於洛陽……”司馬懿沉吟片刻，“昭兒身邊有賈充等人輔佐，暫可無虞。但需給他吃顆定心丸，也讓某些人知道，偃師這裡，不是擺設。”
他召來親信主簿趙儼，口授命令：“第一，以我的名義，給洛陽的幾位宗室老臣去信，措辭恭謹，詢問陛下近況，表達我對朝局的‘憂慮’，並暗示若有奸佞隔絕內外、蒙蔽聖聽，我司馬懿雖遠在偃師，亦當為陛下清君側。記住，信要寫得模棱兩可，既要顯得忠心耿耿，又要讓他們感受到壓力。”
“第二，調駐防河內的五千精銳騎兵，以‘協防洛陽、加強巡哨’為名，移營至洛陽以西三十裡的穀城。動靜可以大一些，要讓洛陽城裡的人都看到，我司馬懿的兵馬，離洛陽很近。”
“第三，”司馬懿眼中寒光一閃，“派人給黑山那邊遞個話。不管他們之前是真插手了黑鬆口的事，還是被人利用，告訴他們，我司馬懿記下這筆賬了。讓他們自己掂量，是繼續在伏牛山裡當土皇帝，還是想換個活法。若識趣，我可表奏朝廷，許其首領一個雜號將軍，將其部眾編入官軍；若不然……荊北吳寇能剿匪，我大魏王師更能。”
趙儼一一記下，心中暗歎大將軍手段老辣。這三條，第一條是政治攻勢，拉攏分化洛陽朝臣，占據道德製高點；第二條是軍事威懾，給洛陽的曹叡和司馬昭同時施加壓力，也展示肌肉；第三條則是敲打地方勢力，消除潛在威脅，甚至可能化敵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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