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陽殿密室的空氣幾乎凝滯。案幾上除了金屬盒與玉印,新添了幾樣物事:幾塊大小厚薄不一的玉片、幾枚青銅薄片、一柄小巧的玉槌、一碗清水、以及幾塊紋理細密的灰白色石材邊角料。這些都是黃皓這些日子以來,憑借驚人的謹慎與有限渠道,一點點設法弄進來的。
曹叡雙眼布滿血絲,但精神卻處於一種異樣的亢奮之中。他根據黃皓從老樂工口中問出的模糊描述,以及自己對音律的理解,已經用玉槌嘗試敲擊過數十種不同材質、不同大小的片狀物,記錄下它們的聲音特點,並與記憶中那老樂工比劃的“胸口高度”音高進行比對。這過程枯燥、繁瑣,且因條件所限,結果往往似是而非。
“陛下,已是子時了,您已兩日未曾安寢,龍體要緊啊……”黃皓看著皇帝愈發蒼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手,忍不住再次低聲勸諫。
曹叡恍若未聞,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剛剛敲擊的一塊灰白色石片上。這石片材質特殊,是黃皓通過一個遠房親戚的采石匠,從洛陽郊外某處廢棄采石場尋來的,據說與當年修建華林園部分景觀所用的石料同源。石片不大,約三指寬,半指厚,邊緣未經打磨,顯得粗糲。
他深吸一口氣,用玉槌的圓頭,在石片邊緣一處較為平整的位置,輕輕一敲。
“叮——”
一聲清越無比、帶著金石質感、又似有冰裂之韻的脆響,驟然在狹小的密室中回蕩開來!這聲音之高亢明亮,遠超之前試驗過的所有玉片和銅片,餘音嫋嫋,久久不息。
曹叡和黃皓同時身軀一震!這聲音……這種感覺……與那老樂工描述的“亮得像冬天冰棱敲擊”何其相似!
曹叡的心臟狂跳起來,他強壓住激動,將石片小心拿起,湊到金屬盒底部那細微的圓痕處。他沒有立刻敲擊,而是閉上眼,回憶著那夜開啟石板機關時,仿印嵌入後、在雷聲震動中才觸發的場景。聲音……或許也需要配合某種“觸發”狀態?是盒子本身需要被“激活”?還是需要特定的敲擊節奏或力度?
他再次拿起那方仿製玉印,將其底部對準圓痕,輕輕按壓,模仿那夜嵌入石板凹槽的動作。然後,他睜開眼睛,示意黃皓用身體擋住可能的聲音外傳,自己則舉起玉槌,對準石片上剛才敲擊的位置,用適中的力度,再次敲下!
“叮——!”
清越之音再次響起,與金屬盒接觸的桌麵似乎都傳來極其細微的共振。
就在這一聲敲響的刹那,曹叡和黃皓都清晰地聽到,金屬盒內部,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絕對存在的“哢嗒”聲!仿佛有什麼精巧的機關被撥動了一下!
緊接著,那嚴絲合縫的金屬盒側麵,原本光滑無痕的地方,悄無聲息地彈開了一道細縫!一股混合著陳舊油墨、乾燥木料和淡淡奇異香料的氣味,從縫隙中幽幽飄出。
開了!真的開了!
曹叡的手顫抖得幾乎拿不穩玉槌。黃皓也激動得老淚縱橫,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驚呼出聲。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都是難以置信的狂喜與一種近乎虛脫的釋然。耗費無數心力,冒著天大風險,終於撬開了這潘多拉的魔盒!
曹叡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捏住那道細縫邊緣,緩緩將盒蓋掀開。沒有金光四射,沒有異香撲鼻,盒內襯著褪色的暗紅色絲綢,裡麵靜靜地躺著幾樣東西:
最上麵的,是一卷用明黃色錦緞包裹、以金線係著的……聖旨?不,比尋常聖旨規格更高,用的是隻有皇帝大行或傳國重典時才用的特殊詔書用絹。
其下,是一枚造型古樸、非金非玉、色澤暗沉、卻隱隱有流光閃動的虎符,形製與曹叡見過的所有魏國虎符皆不相同,上麵刻著難以辨認的古老篆文。
虎符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扁平玉匣。玉匣並未上鎖,曹叡輕輕打開,裡麵是一疊寫滿蠅頭小楷的泛黃紙張,以及幾張繪製精細的羊皮地圖碎片。
曹叡首先拿起那卷特殊詔書,解開金線,展開。熟悉的父皇筆跡映入眼簾,隻是比記憶中更為枯瘦,帶著病中力不從心的痕跡,但字裡行間透出的決絕與深謀,卻讓曹叡瞬間淚盈於眶。
詔書並非正式的傳位遺詔,而是一份極其私密、甚至可以說是“非法”的密詔。內容大致如下:
“朕曹丕)自知天命不久,然社稷之重,非可輕托。太子叡仁孝,然年少,恐為權臣所製。司馬懿鷹視狼顧,非人臣之相,久後必為國家禍患。朕已密令將作監大匠劉累,會同方士清虛子,於華林園舊觀星台基下設此密匣。若朕大行之後,司馬氏果有異動,欺淩幼主,危及社稷,叡兒可憑朕之私印文帝行璽)及‘清音石’即那特殊磬片)開啟此匣。”
“匣中虎符,可調遣朕於中平四年即曹丕即位次年)密令組建、直隸於天子之‘影衛’三千人。此部皆選忠勇死士之後、或蒙受曹氏大恩之寒門健兒,獨立於中外諸軍之外,駐地、名冊、聯絡方式皆附於圖中及玉匣信箋內。其統領者,乃朕之潛邸舊人、可信賴之壯士,見符如見朕,當誓死效忠持符之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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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玉匣中所藏,乃朕命人暗中搜集之司馬懿父子及其黨羽曆年不法、悖逆言行之證據若乾,及部分可能與之外通之朝臣、邊將可疑往來抄錄。或可在關鍵之時,用以震懾、分化、或公之於天下,博取輿論,爭取忠良。”
“叡兒,此乃萬不得已時之最後手段。用之當慎,動則必雷霆萬鈞,一舉廓清妖氛。若時機未至,或勢不如人,則隱忍待時,切不可輕舉妄動,反遭其害。江山社稷,曹氏血脈,儘托於汝。慎之!重之!”
落款是“父皇絕筆”,並無年月,但墨跡陳舊,顯然書寫已久。
曹叡捧著這卷沉甸甸的密詔,淚流滿麵,不能自已。父皇!您早就看到了今日!您為兒臣,為這大魏江山,留下了這樣一支伏兵,這樣一把藏在暗處的利劍!
他顫抖著手,拿起那枚奇特的虎符,入手冰涼沉重,上麵古老的篆文似乎是“如朕親臨,影衛聽調”。他又打開玉匣,快速翻閱那些證據抄錄和地圖。地圖碎片拚湊起來,指向洛陽周邊幾處隱秘的山穀、莊園和廢棄軍營,旁邊標注著暗號和聯絡方式。而那些證據抄錄,雖然零散,卻觸目驚心,涉及司馬懿早年一些違製舉動、軍功疑點,以及司馬昭結交豪強、打壓異己的種種行徑,甚至隱約提及與某些外藩可能是鮮卑或羌胡)的曖昧往來……
力量!這是實實在在的力量!不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而是一支可以調動的秘密軍隊,是一批足以在關鍵時刻動搖司馬氏根基的“黑材料”!
然而,狂喜之後,巨大的壓力與現實的冰冷也隨之而來。三千“影衛”,聽起來不少,但放在洛陽周邊,麵對司馬懿父子掌控的數十萬大軍和嚴密的城防體係,正麵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那些“黑材料”也需在合適的時機、以合適的方式拋出,才能發揮最大效用,否則可能打草驚蛇,反遭滅頂之災。
父皇說得對,此乃最後手段,用之當慎,動則必雷霆萬鈞。他現在,還沒有發動這“雷霆”的足夠力量和把握。司馬懿的監控無處不在,他連自由行動都難,如何能秘密聯絡、調動這支“影衛”?如何能確保這些證據送出宮而不被截獲?
希望與絕望,力量與囚籠,在這一刻,無比矛盾地交織在曹叡心頭。他得到了破局的鑰匙,卻發現自己依然被鎖在鐵籠之中,鑰匙孔在籠外。
他小心地將所有東西按原樣放回金屬盒,隻留下了那枚虎符貼身藏好。盒蓋輕輕合上,“哢”的一聲輕響,機關似乎再次鎖死。他將盒子交給黃皓,示意其放回原處。
“陛下……”黃皓看著皇帝臉上變幻的神色,擔憂地喚道。
曹叡閉上眼,深深吸了幾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隻剩下孤注一擲的冰冷與決絕。“收好盒子,清理痕跡。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老奴明白!”
“我們需要時間,需要機會。”曹叡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父皇留下了種子,現在,該我們想辦法,讓它發芽了。”
窗外,秋風呼嘯,卷起落葉無數。密室之內,一個被囚禁的皇帝,手握著重逾千鈞的秘密與微弱的希望之火,開始謀劃他人生中最危險、也最可能扭轉乾坤的一步。而他卻不知道,就在他敲響石片、開啟金屬盒的那一瞬間,細微的震動與聲音,已經通過某種方式,傳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子午嶺深處的啞巴穀,名副其實。兩側峭壁如刀削斧劈,高聳入雲,遮天蔽日,使得穀內即便在白日也光線昏暗。穀底怪石嶙峋,一條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暗河在石縫間咆哮奔流,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響,仿佛真的令進入者成了“啞巴”。
“斬鋒營”派出的探查小隊,由“老羌”親自挑選的七名最精銳的山地戰好手組成,隊長正是之前與黑虎接觸過的“山鷹”。他們攜帶了攀援工具、特製鉤索、防水火折、少量乾糧和藥品,以及薑維特批的兩架改良勁弩和足夠的箭矢。
進入啞巴穀已一日。穀內地形之險惡遠超預期,幾乎無路可走,隻能依靠鉤索和徒手在濕滑的岩壁與猙獰的亂石間攀爬挪移。暗河的水汽讓岩壁長滿青苔,稍有不慎便會滑墜。湍急的河水冰冷徹骨,若不慎落水,頃刻間便會被衝走或凍僵。
“頭兒,這鬼地方,彆說藏人,鳥都待不住。”一名隊員喘著粗氣,靠在一塊巨岩後暫歇,低聲抱怨。
山鷹警惕地掃視著昏暗的四周,側耳傾聽。除了水聲,似乎並無其他動靜。“黑虎說他們往這邊來了,總該有點痕跡。仔細找,石縫裡,岩洞,高處能避水的地方。”
眾人繼續艱難前行。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在繞過一處突出的岩脊後,眼前豁然出現一小片相對平坦的河灘地,河灘儘頭,崖壁上似乎有一個被藤蔓半遮半掩的黑黝黝洞口。
“有發現!”一名眼尖的隊員低呼。
小隊立刻散開警戒。山鷹示意兩名隊員從側翼迂回靠近洞口探查,自己帶人掩護。洞口的藤蔓有明顯被利器砍斷不久的新鮮痕跡,地上散落著一些淩亂的腳印,雖被水汽浸潤模糊,但仍可分辨出不止一人,且腳印朝向洞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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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鷹心中警惕大升,打了個手勢,眾人弩箭上弦,刀出半鞘,悄無聲息地向洞口摸去。
洞內不深,約兩三丈,但頗為寬敞乾燥,顯然曾有人在此停留。地上有熄滅已久的篝火灰燼,旁邊散落著幾塊啃過的獸骨和半個破損的陶罐。洞壁上,有用炭條匆匆畫下的幾道雜亂痕跡,似是某種標記,但難以辨認。
“看這裡!”一名隊員在洞壁角落發現了一小堆刻意用石塊掩蓋的東西。撥開石塊,下麵赫然是幾件破爛不堪、沾滿泥汙的衣物碎片,看樣式正是蜀軍斥候或商隊護衛常見的打扮!旁邊還有半截斷裂的、染有暗紅色已發黑)的旗杆!
山鷹的心沉了下去。衣物碎片、旗杆……這很可能是李歆小隊遺留下來的東西。他們曾在這裡躲避,但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