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心中一凜:“那……我們是否該加強顯陽殿的監控,甚至直接搜查側室?”
“不。”司馬懿搖頭,“現在加強,等於告訴他我們急了,也坐實了我們對那麵牆的特彆關注。搜查更不可行,無憑無據,擅搜帝寢,徒惹非議。我們要做的,是外鬆內緊,將網織得更密,更無形。”
他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從顯陽殿延伸出去:“第一,對‘舊梨園’、‘太液池遺址’及周邊所有可能的地麵出口、水係的監控,提升至最高等級,增派‘影隊’高手,日夜輪值,但務必隱匿形跡。不僅要防人出來,也要防人進去,或者……傳遞東西。”
“第二,”他的手指點在洛陽城幾個坊市區域,“加強對南城‘鬼市’、西城‘駱駝巷’、洛水‘魚嘴渡’等三教九流之地的監控。增派便衣暗探,混入其中,重點留意有無特殊符號、暗語流傳,有無陌生麵孔或異常集會。曹叡若想聯絡宮外,這些地方最有可能。”
“第三,”他看向司馬昭,“宮中太醫署、淨軍垃圾清運)、乃至負責部分宮室修繕的將作監小吏,凡有定期出入宮禁之便者,全部重新篩查一遍背景,並安排眼線暗中留意其近日有無異常舉止、額外收入、或接觸陌生之人。尤其是那些可能與顯陽殿產生間接關聯的環節。”
司馬昭一一記下,問道:“父親是擔心,曹叡不走密道,轉而收買或利用這些低層人員傳遞消息?”
“不得不防。”司馬懿沉聲道,“密道是捷徑,但風險也最大。曹叡心思縝密,未必會首選此路。利用宮中已有的、看似不起眼的人員流動渠道,雖慢雖險,卻可能更加難以察覺。我們要堵死他所有的路,讓他無論選擇哪一條,都會撞上我們早已設好的牆壁。”
他停頓片刻,眼中寒光一閃:“另外,給燕王曹宇那邊,再加點‘料’。可以讓人‘無意’中向他透露,近日宮中有流言,說陛下病體似有反複,太醫束手,大將軍甚為憂慮雲雲。看他如何反應。”
“父親是要逼曹宇有所動作?”
“是投石問路。”司馬懿冷冷道,“曹宇若安分,便也罷了。若他真起了心思,有所異動,無論他是想趁機奪位,還是想聯絡曹叡,都會攪動一池渾水。水越渾,躲在水底的魚,就越容易暴露。”
司馬昭心領神會:“兒臣這就去辦!”
“去吧。記住,耐心,細致。曹叡就像一條藏在淤泥最深處的泥鰍,我們要有耐心,慢慢將水抽乾,或者,用更香的餌,引他自己鑽出來。”司馬懿重新坐回椅中,閉上了眼睛,仿佛一切儘在掌握。
書房內重歸寂靜,隻有玉膽在掌心轉動時發出的、極輕微的摩擦聲。一場以整個洛陽城為棋盤、以無數微小細節為棋子的、更加宏大也更加精細的圍獵,正悄然拉開序幕。獵人與獵物的角色,在無聲的布局與反製中,變得愈發模糊不清。
隴右,上邽。
薑維站在校場高台上,寒風凜冽,吹動他鬢角的白發。台下,“斬鋒營”新選拔出的一支二十人小隊,正在做最後的出發前檢查。他們穿著混合了羌胡與邊民風格的皮襖毛裘,麵容經過簡單修飾,兵器也換成了民間常見的獵刀、短弓和哨棒,看起來就像一隊普通的、前往並州邊地收購皮貨或尋找礦脈的商隊護衛。
帶隊的是新任校尉岩羊。他臉上的風霜之色更重,但眼神卻銳利如鷹。李歆小隊用生命換回的情報,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頭。此番任務,不僅是探查,更帶著為袍澤複仇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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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維走下高台,來到小隊麵前,目光掃過每一張堅毅而年輕的臉龐。
“此去並州,山高路遠,敵境重重。”薑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爾等任務,非是廝殺,而是眼睛,是耳朵。我要知道,黑水上遊那個窩點,到底有多大,藏了多少兵,囤了多少糧,路從何來,如何聯絡。一草一木,一兵一卒,皆需牢記。”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轉厲:“但記住,你們的命,比情報更重!李司馬和兄弟們用血換來了線索,不是讓你們再去送死!遇險則避,見機行事,保全自身為第一要務!若事不可為,即刻撤回,不得有誤!明白嗎?”
“明白!”二十人齊聲低吼,聲震校場。
薑維拍了拍岩羊的肩膀:“活著回來。帶上兄弟們用命換來的東西,活著回來。”
岩羊重重點頭,抱拳:“末將領命!定不負大將軍所托!”
小隊出發了,如同水滴融入大地,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上邽,向著北方蒼茫的群山和未知的險境而去。薑維目送他們消失在道路儘頭,久久佇立。他知道,這又是一次生死未卜的遠征。但為了未來可能的決戰,為了不辜負那些逝去的英魂,這一步,必須邁出。
荊北,汝南,平輿城。
“得意樓”的轉讓談判,在趙管事的有意拖延和胡來的焦躁不安中,進行得緩慢而曲折。趙管事擺足了謹慎商人的派頭,對樓子的地段、結構、風水乃至過往“晦氣”反複挑剔,價格壓得極低,付款方式也要求分期。
胡來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那些債主已開始派人上門“問候”,言語間威脅日甚。他幾次想答應趙管事的苛刻條件,又有些不甘心,更怕賣了樓子還不足以填上窟窿,自己仍難逃厄運。
這一日,胡來在酒樓喝得酩酊大醉,扯著趙管事抱怨:“趙老板,你是不知道……那些殺千刀的,逼得太緊了!我姐夫……那個沒良心的,見死不救!還有那個姓王的郡丞,平日裡稱兄道弟,關鍵時候屁用沒有!說什麼……讓我姐夫在考評上抬抬手,他就能幫我疏通……疏通個屁!我姐夫自己都怕惹一身騷!”
趙管事心中一動,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勸酒:“胡老板消消氣,官場上的事,咱們生意人不懂。來來,喝酒喝酒。”
胡來罵罵咧咧,又灌了幾杯,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趙老板,我看你……是個有門路的。你從荊州來,荊州那邊……現在是不是挺太平?我聽說,那邊……嗯,就是……有些門道,來錢快?”
趙管事心中一凜,知道對方可能是在試探自己是否有“灰色”背景或走私門路。他故作不解:“胡老板說笑了,荊州如今在吳公治下,法度甚嚴,哪有什麼來錢快的歪門邪道。鄙人做的,都是正經的絹帛藥材生意。”
胡來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又灌了一口酒,嘟囔道:“正經生意……正經生意有個鳥用!媽的,這世道,沒錢沒勢,就是等死……”
趙管事將胡來的醉話牢牢記下,當夜便密報夷陵。在報告中,他分析:胡來已至絕境,不僅缺錢,更缺“勢”即能擺平債主和官府壓力的靠山)。其對賈郎中和王郡丞的關係網感到失望。或許,除了金錢支持,若能提供某種“保護”或“疏通”的暗示當然不能直接與江東掛鉤),更能控製此人,進而撬動賈郎中這條線。建議下一步,可考慮通過某個看似與荊州無關、實則受控的第三方勢力如活躍於中原的某個“中立”商幫或江湖組織),向胡來提供“庇護”承諾,換取其對樓子的徹底轉讓,並嘗試通過他,接觸王郡丞,迂回影響賈郎中。
風險極高,但若操作得當,回報也可能巨大。馬謖與陳珪、周蕙商議後,回信批準趙管事見機行事,但再三強調安全與隱蔽,寧可慢,不可錯。
中原的棋盤上,又一顆棋子,在貪婪與絕望的催動下,開始向著預設的位置,艱難地挪動。
臘月廿八,年關將近。洛陽城中的年味漸漸濃了起來,坊間開始張燈結彩,空氣中飄蕩著熬製飴糖和油炸食物的香氣。然而宮城之內,尤其是顯陽殿,卻依舊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清冷寂靜之中。
曹叡的“病”似乎更重了些。他連續兩日未出寢殿,連太醫請脈也以“困倦”為由推了。黃皓對外宣稱陛下需要絕對靜養,非召不得入內。
實際上,曹叡並未臥床。他隻是需要一段不受打擾的時間,來反複推演和完善他的計劃。牆洞暫時擱置,但通過低層人員傳遞符號的構想,在他腦中逐漸成形。黃皓這幾日暗中觀察,已初步篩選出太醫署一名負責外圍藥材驗收的老吏,此人姓韓,洛陽本地人,家中有老母患病需錢,為人有些貪杯,酒後話多,但大體還算本分,在太醫署任職多年,未見與司馬氏有特彆關聯。最重要的是,他每隔三日需出宮一次,前往南城幾家指定的藥鋪驗收一批常用藥材,路線固定,且會途徑“駱駝巷”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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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淨軍那邊,也有一個目標,是個負責北宮部分區域垃圾清運的小頭目,姓劉,好賭,手頭時常拮據,與宮外糞行的人相熟,偶爾會夾帶些私貨如宮中廢棄但尚能用的雜物)出去變賣,膽子不大,但油滑。
曹叡決定,先從韓姓老吏入手。他讓黃皓設法,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前提下,將一小錠約莫二兩的、沒有任何印記的銀豆子,“遺落”在韓吏明日出宮前必經的、某段少有人跡的廊道角落。同時,那張畫有古怪符號的油紙小包,則用魚鰾膠極其輕微地粘在韓吏那件常穿的、袖口有些破損的舊棉袍內側下擺不起眼處。
計劃很簡單:韓吏撿到銀豆子,大概率會私藏,這是人性。而在他出宮辦事,穿梭於市井,尤其在“駱駝巷”附近人流擁擠處,那粘得不牢的油紙包很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脫落,掉在某個角落。無論最終是被韓吏自己發現扔掉,還是被路人撿走,隻要它出現在那個區域,就有可能被有心人如果存在的話)注意到。而銀豆子,則是對韓吏的一種“無害”的試探和觀察——看他是否會因為這筆意外之財而產生其他異常舉動,或者是否會被司馬懿的監控發現。
這是一個極其微小、幾乎不會留下直接證據的“動作”。但卻是曹叡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裡,反複推敲細節後,認為在目前條件下,最有可能實施、且風險相對可控的一步。
“黃皓,”深夜,曹叡對伺候在側的老宦官低聲道,“明日之事,務必自然。銀豆子放置的位置,要像是從某個路過的、匆忙的宦官袖中滑落,滾到角落。粘油紙包時,動作要快,粘膠要少,確保一兩日內必然會脫落。做完之後,徹底忘記此事,絕不回顧,絕不打聽韓吏後續如何。”
“老奴明白。”黃皓鄭重應下,手心卻已滿是冷汗。他知道,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動作,一旦被司馬懿的人察覺並追查,很可能就是滔天大禍的開始。但他彆無選擇,隻能將皇帝的指令,如同雕刻般一絲不苟地執行。
“另外,”曹叡頓了頓,聲音更低,“殿內炭火,從明日起,恢複正常分量吧。”
黃皓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前幾日減炭,或許是為了某些觀察或鋪墊,如今計劃將啟,一切都要恢複“正常”,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引起聯想的不協調之處。
“是。”
交代完畢,曹叡揮手讓黃皓退下。他獨自坐在昏黃的燈下,手指再次撫上胸口的虎符。冰冷的觸感,卻讓他感到一絲異樣的灼熱。
明日,那枚銀豆子和那張鬼畫符,就將如同兩顆投入命運長河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或許微不可見,或許……將引發誰也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步走得對不對,不知道這是通向希望的第一步,還是滑向深淵的開始。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被動等待,隻會讓司馬懿的根基越來越穩,讓自己的生機越來越渺茫。
“父皇,”他對著虛空,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兒臣……要開始走了。無論前方是荊棘還是懸崖,兒臣都隻能走下去。請您……在天之靈,庇佑曹氏,庇佑這大魏江山。”
窗外,北風呼嘯,卷起殘留的積雪,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如同無數細碎的腳步聲,正從四麵八方,向著這座孤寂的宮殿彙聚而來。
無聲的驚雷,已在曹叡心中炸響。而宮牆內外,無數雙眼睛,或明或暗,或忠或奸,也都在等待著,那第一道劃破這壓抑寒冬的、不知是曙光還是閃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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