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洞的秘密,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曹叡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久久難以平息的漣漪。接下來兩日,顯陽殿的灑掃在一種表麵如常、內裡卻繃緊如弦的氛圍中繼續。黃皓指揮著小宦官們完成了剩餘區域的清理,包括皇帝寢處。過程依舊細致,但黃皓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瞥向東北角側室的方向,心不在焉。
曹叡則比以往更加沉默。他不再整日臨帖,看書的時間也明顯減少。更多時候,他隻是靜靜坐在暖榻上,或佇立窗前,目光悠遠地望著宮牆外的天空,仿佛在思考,又仿佛隻是在出神。隻有貼身伺候的黃皓能察覺到,皇帝偶爾會下意識地撫摸胸口的位置那裡藏著虎符),眼神深處時而掠過一絲決絕的亮光,時而又被更深的陰霾覆蓋。
他在權衡,在計算,在與內心深處那個名叫“希望”的魔鬼和名叫“恐懼”的枷鎖進行著殊死搏鬥。
牆洞後的通道,是實實在在的出路,也是明晃晃的陷阱。兩種可能在他腦中反複拉鋸,每一種都伴隨著可怕的後果。
可能性一:這是父皇預留的、未被司馬懿發現的真正生路。
那麼,這意味著他可能擁有了一條避開宮禁耳目、直達外界的秘密通道。他可以逃離這座囚籠,與宮外可能存在的“影衛”或忠臣彙合,甚至有機會前往鄴城或其他忠於曹氏的地方,集結力量,反攻洛陽。這是絕處逢生的唯一機會,是曹魏正統延續的曙光。
但風險同樣巨大:通道出口是否安全?司馬懿是否早已監控了所有可能的出口?逃出宮後,如何保證不被立刻發現和追捕?三千“影衛”是否真的存在,是否還忠誠,又能否對抗司馬懿掌控的京師戍衛和各地駐軍?一旦失敗,不僅自己萬劫不複,所有與此事相關的人,包括黃皓、可能存在的接應者,都將被連根拔起,父皇留下的最後希望也將徹底斷絕。
可能性二:這是司馬懿設下的、精心偽裝的致命陷阱。
司馬懿可能早已發現甚至控製了這條前朝密道,故意留下破綻,誘使自己發現並踏入。一旦自己進入通道,出口等待的可能不是自由,而是早已張開的羅網。甚至,在自己進入後,他們可以從兩端封死通道,讓自己活活困死其中。這不僅能除掉自己,還能徹底湮滅“先帝後手”的威脅,並給外界一個“皇帝病故或神秘失蹤”的完美解釋。
這種可能性帶來的,是徹底的絕望和毀滅。比現在這種慢性淩遲更加殘酷、更加迅速。
還有一種更微妙、更折磨人的可能:通道本身是真的、未被司馬懿發現的,但司馬懿通過某種方式比如對顯陽殿異動的監控,或是對宮外相關區域的嚴密布控)察覺到了異常,正在出口處守株待兔。那麼,自己貿然行動,無異於自投羅網。
每一種推演,都讓曹叡感到窒息。他像是在懸崖邊的獨木橋上行走,橋下是萬丈深淵,而橋本身可能隨時斷裂,也可能隻是敵人製造的幻象。
“陛下,”這日晚膳後,黃皓終於忍不住,趁著殿內隻有他們兩人,用極低的聲音道,“那……那裡,老奴這兩日反複思量,總覺得心頭難安。是否……是否尋個機會,老奴再進去探探?至少,走到儘頭看看出口何在?”
曹叡看了他一眼,緩緩搖頭:“不必。你若再去,痕跡太多,反易生疑。而且……”他頓了頓,“若真是陷阱,探與不探,結局並無不同。若不是陷阱,出口情形不明,貿然探查,也可能打草驚蛇。”
“那……陛下有何打算?”黃皓憂心忡忡。
曹叡沉默良久。燭火在他蒼白的臉上跳動,映出他緊鎖的眉頭和沉靜的眸光。“我們不能隻盯著這一條路。”他緩緩道,聲音低沉卻清晰,“牆洞是‘徑’,但非‘本’。我們的‘本’,在於宮外。”
黃皓疑惑地看著他。
“司馬懿能封鎖宮禁,監控大臣,但他無法徹底掌控洛陽城數十萬軍民的人心,更無法完全封鎖消息傳遞。”曹叡的眼神逐漸變得銳利,“他越是高壓,暗地裡的不滿和縫隙就越多。父皇留下的‘影衛’,之所以難以被司馬懿根除,正是因為他們可能早已化整為零,潛伏在市井、坊間、甚至……某些不起眼的衙門或軍營之中。”
“陛下的意思是……通過密道傳遞消息,聯絡宮外?”黃皓似乎明白了。
“不完全是。”曹叡搖頭,“通過密道直接傳遞有形之物,風險太高,一旦被截獲,萬事皆休。我們需要的是……一種確認,一種試探,一種不依賴實體傳遞的‘聯係’。”
他站起身,在殿內緩緩踱步:“黃皓,你可還記得,父皇在時,洛陽城中,除了東西二市,尚有幾處規模不大、但三教九流彙集、消息靈通之地?”
黃皓思索片刻,道:“陛下是指……南城的‘鬼市’,西城根下的‘駱駝巷’,還有洛水碼頭附近的‘魚嘴渡’?”
“不錯。”曹叡停下腳步,“這些地方,人員混雜,官府監控雖嚴,但總有疏漏。更重要的是,那裡是底層消息和江湖傳聞的集散地。若‘影衛’真的存在,且需要潛伏於市井,這些地方,或許有他們的眼線,或者……有他們特定的聯絡暗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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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皓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隨即又黯淡下去:“可陛下身困宮中,如何能將消息傳到這些地方?即便有密道,陛下也不能親自前往啊!”
“朕不能,但有人能。”曹叡的目光落在黃皓身上,“而且,未必需要經過密道。”
黃皓一怔:“陛下是說……老奴?”
“不是你。”曹叡搖頭,“你目標太大,一舉一動皆在司馬昭眼中。朕說的是……那些最不起眼、可以‘合理’出入宮禁、又能接觸到市井的人。”
黃皓迅速思索:“采買宦官?雜役?或者……某些可以定期出宮辦事的低等官吏?”
“采買宦官和雜役,接觸範圍有限,且易被盤查跟蹤。”曹叡道,“但有一類人,或許可行——太醫署的藥材采辦吏員,或者……負責宮中部分垃圾清運、與城外糞行有接觸的‘淨軍’小頭目。這些人身份低微,行動相對規律,出入宮禁理由充分,且接觸的正是市井最底層。”
黃皓倒吸一口涼氣:“陛下是想……收買這樣的人,代為傳遞消息?可這些人,如何能確保忠誠?萬一他們本就是司馬懿的耳目……”
“所以,不是收買,也不是直接傳遞。”曹叡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是‘投石問路’,是‘無心之失’。”
他走回案前,拿起一張空白的紙條,提筆,卻久久未落。最終,他寫下了八個字,並非漢字,而是幾個極其古怪、如同鬼畫符般的符號,筆畫扭曲,難以辨識。
“這是……”黃皓茫然。
“這是朕幼時,與父皇遊戲時,曾胡亂編造的幾個符號,除了父皇與朕,無人識得其意。”曹叡淡淡道,“其意本是‘秋風起,思故園’。父皇曾笑言,此符可作父子間密語。”
他將紙條折成極小的一團:“將此符,用最普通的油紙包好,不需任何說明。然後,我們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讓它在某個‘合適’的人身上,‘意外’出現,並‘偶然’掉落在‘鬼市’或‘駱駝巷’附近。這個人,最好是與藥材或垃圾清運相關,且背景相對乾淨、未被司馬氏重點監控。”
黃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不直接聯絡,不說明意圖,隻是拋出一個隻有特定對象如果“影衛”聯絡人真的存在,且知曉此符號含義)才能看懂的、模棱兩可的符號。即使紙條被截獲,司馬懿的人也隻會看到一堆無法理解的鬼畫符,難以判斷其真實意圖和來源。而如果“影衛”的眼線真的存在並看到了,他們自然能明白,這是皇帝在發出信號——他還活著,他還清醒,他在思念或需要)“故園”可能指代曹魏舊部或某種力量)。
這是一種極其隱晦、風險相對較低、卻可能建立初步聯係的試探。
“可是陛下,如何確保紙條能‘意外’掉落在目標地點?又如何確保撿到的人,會是我們要找的人?”黃皓仍有疑慮。
“無法確保。”曹叡坦然道,“這本來就是一場賭博。賭‘影衛’的眼線確實存在,且活躍於那些區域,且有足夠的警覺性能注意到這樣一張奇怪的紙條。但我們需要的,不是立刻得到回應,而是……製造一個‘事件’,一個可能被宮外某些人注意到的、微小的異常。同時,也是對我們自身行動能力的一次試探,看看在司馬懿的監控下,我們能否完成這樣一次看似簡單、實則需要精心策劃的‘意外’。”
他看向黃皓:“此事需從長計議,物色人選、製造機會、選擇地點,每一步都必須自然,不能有絲毫刻意。你暗中留意,太醫署和淨軍中,有哪些人是洛陽本地出身,家人在市井,且性格中有貪小便宜或粗心大意之處的。不必急於接觸,先觀察。”
黃皓深吸一口氣,感到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千鈞,但同時也有一絲久違的、參與行動的振奮感。“老奴明白,定當仔細留意。”
“至於那牆洞……”曹叡的目光再次飄向東北角,語氣變得異常慎重,“暫時封存,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但你要設法,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慢慢準備一些東西:火折、短刃、繩索、乾糧、清水,還有……一套最普通的內侍或平民衣物。以備不時之需。”
“是。”黃皓鄭重應下。
燭影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一條更加曲折、更加危險的路徑,在曹叡心中逐漸清晰。他不再僅僅是被動隱忍的囚徒,他開始嘗試,用自己的智慧和手中有限的籌碼,在這鐵壁合圍中,撬開一絲可能透光的縫隙。哪怕這縫隙後麵,依然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大將軍府的書房內,氣氛有些沉凝。司馬昭正向父親彙報最新的監控情況,眉頭緊鎖。
“父親,顯陽殿灑掃已於昨日全部完成。黃皓及四名宦官並無更多異常舉動,清理出的垃圾已仔細查驗,無非是尋常灰塵雜物。曹叡這幾日異常安靜,少動筆墨,多在靜坐或望窗,似在養神,又似在……籌謀什麼。”
司馬懿閉目養神,手中緩緩轉動著那對溫潤的玉膽,聞言並未睜眼,隻淡淡問道:“東北角側室,可有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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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眼線遠觀及趁隙檢查,矮櫃已挪回原位,牆皮未見明顯破壞痕跡。但……”司馬昭遲疑了一下,“眼線稱,灑掃最後一日,曾見黃皓在側室門口駐足片刻,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那麵牆壁一眼,但隨即移開。難以判斷是發現了什麼,還是隻是偶然。”
“其他方麵呢?宮中采買、藥材、淨軍等人,可有異常接觸顯陽殿?”司馬懿追問。
“暫無發現。顯陽殿近日用度如常,黃皓除領取日常份例外,未與任何特殊人員接觸。太醫署按例請脈,也未見異常。”
司馬懿緩緩睜開眼,眸光深邃:“也就是說,牆洞之事,他們很可能已經發現,但選擇了按兵不動,甚至……在謀劃彆的出路?”
“父親,是否我們太過謹慎了?或許那牆洞根本不存在,或者曹叡並未發現?又或者,他發現了,但不敢輕舉妄動?”司馬昭猜測。
“曹叡非庸碌之輩。”司馬懿斷然道,“他既能隱忍至今,發現密道這等大事,豈會毫無反應?按兵不動,本身就是一種反應。他在觀察,在權衡,在等待他認為最合適的時機,或者……在嘗試用其他更隱蔽的方式,繞過我們的監控。”
他站起身,走到宮城地圖前,手指在顯陽殿的位置重重一點:“昭兒,你要記住,對付曹叡這樣的對手,絕不能寄希望於他的疏忽或怯懦。我們必須假設,他已經發現了密道,並且正在積極謀劃利用它。我們的‘鬆懈’誘餌,可能已被他識破,或者被他反向利用,作為麻痹我們的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