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宛城靜園。
自三月廿五簽署那篇檄文後,靜園表麵依舊平靜,但曹叡卻覺得園中的空氣都沉凝了幾分。那份簽署了名字、加蓋了私章的檄文正本已被闞澤連夜送往建業,留給他的隻有一份抄錄的副本——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加沉重的枷鎖與焦灼。
暖閣的書案上攤開著《史記》,曹叡的目光卻久久停留在窗外。春光依舊明媚,桃花已謝,枝頭長出嫩綠的新葉,幾隻鳥雀在簷角跳躍鳴叫,生機盎然。然而這份生機,卻越發反襯出他內心的壓抑。
“陛下,”影乙的聲音從身後低低傳來,“今日送來的午膳,其中一道炙肉……味道略有異樣,臣已悄悄試過,雖無毒,但肉質似乎……不太新鮮。”
曹叡轉過身,眼神微凝:“不太新鮮?”
“是。並非腐壞,倒像是……存放了數日,或是烹製時火候、配料有意無意地疏忽了。”乙的聲音帶著警惕,“若在平日,靜園的飲食從未有過此等疏忽。”
曹叡沉默片刻,緩緩道:“是疏忽……還是試探?亦或是……警告?”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袖中那半枚冰涼的石殼。自簽署檄文後,闞澤來訪的次數略減,但趙平、趙安兄弟的“護衛”卻更加嚴密了。他們幾乎寸步不離暖閣區域,夜間值守的暗哨也增加到了至少四人,且輪換毫無規律。庫房附近的老槐樹,這幾日更是常有園丁修剪枝葉、清理雜草,根本沒有接近的機會。
這種變化,讓曹叡心中警鈴長鳴。吳國對他的掌控正在收緊,或許是為了防止他在檄文發布前出現“意外”,或許也是在防備他有什麼“不該有”的動作。而那頓“不太新鮮”的午膳,更像是一個微妙的信號——在這座看似安全的靜園裡,他的生死榮辱,依舊係於他人之手。
“除了飲食,這幾日可還有其他異狀?”曹叡低聲問。
乙想了想,道:“昨夜子時前後,臣聽到園中西南角似乎有輕微的瓦片響動,持續時間很短。臣凝神細聽,卻又歸於寂靜。不知是野貓,還是……”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曹叡的心沉了沉。司馬懿的“連環計”已經開始了嗎?在荊北製造事端,讓他感受危險,對吳國的保護能力產生懷疑?
“還有,”乙補充道,“今早臣借口去園中散步,聽到兩個修剪花木的仆役低聲交談,說什麼‘那位貴客其實可憐’、‘整日被關著’、‘聽說連筆墨都要受檢視’之類的話。見臣走近,他們便立刻噤聲,散開了。”
流言!已經開始在靜園內部悄悄傳播了。曹叡幾乎可以想象,宛城坊間此刻正流傳著怎樣的故事:一個落魄皇帝,名義上被禮遇,實則形同囚徒,備受冷遇甚至羞辱。而吳國則被描繪成虛偽狡詐、利用完即棄的小人形象。
這是司馬懿的手段,毒辣而精準。不僅要離間他與吳國,還要敗壞吳國在荊北的民心基礎。
“陛下,我們……”乙欲言又止。
曹叡知道他想說什麼。啟用聯絡點,聯係“幽影”殘存的火種,尋求另一條路。那半枚石殼和“張阿樵”的名字,此刻就像黑暗中的一點磷火,微弱,卻帶著某種致命的誘惑。
“再等等。”曹叡的聲音有些乾澀,“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不敢。在如此嚴密的監控下,任何一點異動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況且,即便聯係上了張阿樵,一個鐵匠鋪的學徒,又能為他做什麼?提供庇護?傳遞消息?還是能有更大的助力?這一切都是未知。而眼前的困境,卻是實實在在的。
正思忖間,閣外傳來趙平的聲音:“公子,闞先生來訪。”
曹叡迅速收斂神色,對乙使了個眼色,乙無聲地退至屏風後陰影處。
“快請。”曹叡起身相迎。
闞澤麵帶慣常的溫和笑容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錦盒。“公子安好。今日天氣和暖,園中景致正好,公子何不出去走走?總在閣中悶著,於身體無益。”
曹叡苦笑:“多謝闞先生關心。隻是……近日精神有些不濟,懶於走動。就在閣中看看書,倒也清淨。”
闞澤觀察著他的臉色,點點頭,將錦盒放在案上:“公子要注意休養。端陽之期將近,屆時還需公子親臨大典,昭告天下,需養足精神才是。”他頓了頓,仿佛不經意地說道,“對了,為籌備端陽大典,城中各衙署都在加緊準備。西市那邊,不少匠戶需配合官署進行臨時登記核查,以便調度人力物力。這幾日,西市怕是要熱鬨一陣子了。”
西市!張氏鐵匠鋪就在西市!
曹叡的心臟猛地一縮,麵上卻強自鎮定:“哦?端陽大典,竟需如此周詳?”
“是啊。”闞澤歎道,“此次大典非同小可,關乎天下視聽,主公與龐令君極為重視。宛城上下,自當全力配合,確保萬無一失。那些匠戶,尤其是鐵匠、木匠、皮匠等,都要逐一核驗身份、技藝,以備不時之需。這也是為了安全起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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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合情合理,但曹叡卻聽出了潛台詞:吳國正在借著籌備大典的名義,加強對宛城各行業、特彆是可能涉及兵器打造、消息傳遞的關鍵行業的控製與排查。張氏鐵匠鋪,很可能就在排查之列!
如果張阿樵的身份被查出異常,如果聯絡點暴露……那“幽影”留下的最後一線希望,也將徹底斷絕。
冷汗悄然浸濕了曹叡的內衫。他必須儘快做出決定——在官府的核查深入西市之前,是否要冒險嘗試接觸張阿樵?還是坐視這條線可能被掐斷?
“公子臉色似乎不太好?”闞澤關切地問。
“無妨,隻是……想起端陽大典,心中有些忐忑。”曹叡勉強笑了笑,“叡久居深宮,不慣這等大場麵,恐屆時失儀,有負吳公與龐令君厚望。”
闞澤寬慰道:“公子不必過慮。一切儀程自有安排,公子隻需按部就班即可。屆時,天下忠義之士聞訊,必為公子之正氣所感,雲集響應。公子重振社稷之日,指日可待。”
又說了些勉勵的話,闞澤便告辭離去,留下那錦盒,說是龐統新近整理的一些前朝典章製度文章,“供公子參詳”。
待闞澤走後,曹叡打開錦盒,裡麵果然是幾卷抄錄工整的文書,內容涉及漢魏禪代禮儀、天子出征告廟儀製等。其用意不言自明——是在為他“預習”將來“還都洛陽”、“親征討逆”時需要了解的禮儀規範。
曹叡隨手翻看幾頁,隻覺得字字刺目。這些文章描繪的未來越是光明正大,他此刻的處境就越顯得逼仄而虛幻。
他將文書丟回盒中,走到窗邊,望著西邊的天空。西市就在那個方向。
“乙。”他低喚。
“臣在。”影乙如幽靈般出現在身後。
“西市核查匠戶之事,你怎麼看?”曹叡的聲音壓得極低。
乙沉默片刻,道:“風險極大。但若坐視不理,聯絡點恐遭排查。那張阿樵既是‘幽影’所留,必非常人,或能應對一般核查。然……若吳國彆有用心,重點排查,難保萬全。”
“也就是說,我們有可能失去這條線。”曹叡喃喃道。
“是。”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甘,“且……這是我們目前所知,唯一可能屬於我們自己的線。”
曹叡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春風吹在臉上,帶著暖意,卻吹不散他心頭的寒冰。
啟用,可能立刻暴露,死無葬身之地。
不啟用,可能永遠失去,從此徹底淪為傀儡。
進退皆險,左右維穀。
良久,他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但也不能盲目行動。乙,這幾日,你想辦法,在不引起懷疑的前提下,儘可能摸清西市核查的規律、範圍,以及……張氏鐵匠鋪的具體位置和周邊情況。我們至少要知道,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動的那一步,該怎麼動。”
“臣明白。”乙肅然應道,“隻是……園中監視嚴密,臣若要外出探查,恐需時機。”
“等。”曹叡道,“等一個他們相對鬆懈,或者有正當理由讓你外出的機會。比如……采購藥材,或者,端陽臨近,靜園也需要籌備一些節慶之物。”
他必須耐心,必須謹慎。在這座看似平靜的靜園裡,他正在與看不見的對手進行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賽跑。而終點,或許就是端陽那一天的祭壇——要麼在萬眾矚目下成為吳國完美的旗幟,要麼……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悄然隕落。
窗外,鳥雀依舊歡快地鳴叫著,渾然不覺這滿園春色之下,湧動的暗流與殺機。
四月初八,建業,吳公府,淩雲閣。
陳暮站在巨大的輿圖前,目光久久流連在荊北、淮南一線。輿圖上,代表吳軍防線的紅色標記密密麻麻,而在洛陽、許昌、汝南等地,則標注著司馬懿的兵力部署。一條醒目的朱砂線,從宛城畫出,指向中原腹地,旁邊批注著兩個字:“端陽”。
“主公,”龐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檄文正本已由闞德潤快馬送回,經臣與元直複核,曹叡署名用印無誤,文稿亦無篡改。現已命少府工匠秘密仿製‘皇帝行璽’,十日內可成。端陽大典一切儀程、地點、護衛、輿論引導細則,均已擬定,請主公過目。”
陳暮轉過身,接過龐統遞上來的厚厚一疊文書,卻沒有立刻翻看,而是問道:“士元,依你之見,司馬懿此時,會在做什麼?”
龐統略一沉吟,道:“以司馬懿之能,必已得知曹叡在我處,且猜到我等欲用其名。其所為者,無非三策:一者,加緊內部清洗,穩固權位,防患於未然;二者,軍事上加強南線防禦,甚至可能以攻為守,進行小規模挑釁,試探我軍虛實與決心;三者,也是最毒者,必施離間挑撥之計,亂我軍心、盟誼及曹叡之心誌。”
徐庶在一旁補充道:“據‘澗’報,近日荊北宛城、襄陽等地,已有零星流言,詆毀主公收納曹叡之誠意,渲染曹叡處境淒慘。並州方麵,王昶所部在邊境動作頻頻,似有嫁禍挑撥蜀漢之跡象。而江東內部……近來也有些許不諧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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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陳暮挑眉,“何種不諧之音?”
徐庶看了一眼龐統,龐統接口道:“無非是些老調重彈。部分江東舊臣,尤其是一些本土著姓,對主公重用淮泗、荊北人士本就微有芥蒂。如今主公欲行‘奉天子’之事,他們便擔憂主公效曹孟德故事,將來權勢過重,或損害江東本土利益。近日坊間隱約有流言,說主公與曹叡有密約,將來平分天下,以中原換江東……荒誕不經,但總有人願意聽,願意信。”
陳暮聞言,冷笑一聲:“鼠目寸光!天下未定,便先算計起自家地盤得失來了。當初若不取荊北、淮南,僅憑江東六郡,何來今日之勢?若非我用淮泗、荊楚之才,又何能駕馭如此廣袤之地?”
他走到窗邊,望著府外建業城的街巷,語氣漸沉:“這‘奉天子’之策,非為虛名,實乃大勢所趨。司馬懿篡逆,天下共憤。曹叡雖弱,名分猶在。我取其名,收天下忠魏之心;仗其義,伐司馬不臣之罪。此乃堂堂正正之王師,豈是割地自保者所能理解?”
龐統拱手道:“主公明見。然,內部悠悠之口,亦不可不防。尤其端陽在即,大典前後,需確保建業乃至江東穩定,不能後院起火。”
陳暮點頭:“士元有何建議?”
“臣以為,可雙管齊下。”龐統道,“一則,請主公近日擇機召見張昭、顧雍、朱治等重臣元老,以及吳郡四姓顧、陸、朱、張)中有影響力的族老,親自闡明‘奉天子’之戰略意義,強調此乃為江東長遠計,為天下太平計,並許以將來中原平定後,保障江東士族之權益與地位。以主公之威望,當可安撫高層。”
“二則,”徐庶接道,“請主公令‘澗’暗中留意,對散布不利謠言、意圖攪亂人心者,查明背景,若係無心附和者,可予以警告;若係受人指使或彆有用心者……則需果斷處置,以儆效尤。同時,可令官府多宣揚北伐大義,表彰將士功勳,引導輿論。”
陳暮沉思片刻,道:“就依二位所言。張公、顧公那裡,我明日便設宴相請。至於暗中作祟者……元直,你與‘影先生’協調,務必在端陽前,將建業城內的陰風壓下去。非常之時,當用非常手段。”
“遵命。”徐庶肅然應道。
“軍事準備如何?”陳暮又問。
龐統道:“已傳令魏文長、鄧士載,命江淮各軍加強戒備,做出隨時可能北進的姿態,牽製司馬懿在許昌、汝南的兵力。荊北方麵,子龍已加強宛城防務,陳砥在編縣整軍,並令石敢所部輕騎擴大巡防範圍,清剿邊境細作。水軍方麵,文仲業、霍仲邈已控製長江漢水航道,並密切監視蜀漢水軍動向。總體而言,我軍已做好應對司馬懿軍事挑釁之準備。待端陽檄文發布,便可視情況,進行戰略佯動,或尋隙發動局部攻勢。”
陳暮手指輕輕敲擊著輿圖上的宛城:“曹叡本人,子龍那邊確保萬無一失?”
“子龍已增派精兵護衛靜園,趙平、趙安兄弟日夜不離。闞德潤亦常駐宛城,隨時關注其動態。目前看來,曹叡雖偶有不安,但總體上接受了現實,配合度尚可。”龐統答道,“隻是……司馬懿若行離間之計,恐會令其再生疑慮。”
“所以端陽大典必須儘快舉行。”陳暮決斷道,“一旦檄文公告天下,曹叡便再無退路,隻能與我綁在一處。屆時,司馬懿縱有千般計謀,也難以動搖既成事實。”
他頓了頓,看向徐庶:“蜀漢那邊,有何新消息?”
徐庶眉頭微蹙:“鄧伯苗、董休昭已返回成都。據我們在成都的人回報,蜀漢朝堂對主公收留曹叡一事,爭論頗多。蔣公琰、費文偉持重,尚在觀察;但益州本土一些官員,如杜瓊等人,疑慮甚深。近日,似乎有不明來源的消息傳入成都,將並州‘幽影’之事與蜀漢牽扯……雖未掀起大浪,但已令蜀漢方麵更加警惕。臣已命人加強與蜀漢使節的溝通,並準備了一份關於曹叡事宜的說帖,闡明我方立場,或可派遣使者再赴成都解釋。”
陳暮冷哼一聲:“司馬懿動作倒快。他想離間吳蜀,沒那麼容易。十年之約墨跡未乾,蔣公琰、費文偉皆是務實之人,不會輕易中計。不過,必要的解釋和溝通不可少。元直,說帖要寫得誠懇,重點強調司馬懿乃你我共敵,我收曹叡隻為討逆,絕無他意。可邀請蜀漢遣使觀摩端陽大典,以示坦誠。”
“臣明白。”
商議既定,龐統與徐庶告退,各自忙碌。
陳暮獨自在淩雲閣中又站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輿圖。他的霸業,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北有強敵司馬懿,西有盟友亦可能成隱患的蜀漢,內部還有需要平衡的各方勢力。而曹叡這麵旗,既是他手中的利器,也可能成為傷己的雙刃劍。
“明遠。”一個溫柔的聲音從閣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