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深秋,天高雲淡,風裡帶著莊稼收割後泥土的腥氣和乾草的芬芳。原坡上層層疊疊的梯田裸露出黃褐色的肌膚,蜿蜒的土路像是一條灰白的帶子,一直延伸到原坡頂那座青磚灰瓦、氣勢森嚴的建築——白家祠堂。
今日的白家祠堂,比往常任何時刻都要熱鬨、莊重。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是白鹿原白姓一族最為要緊的盛事。朱紅色的大門洞開,門前打掃得纖塵不染,兩尊石獅子沉默地注視著往來人流。
有頭有臉的鄉紳,附近村落的保長、甲長,以及與白家交好或有姻親關係的人家,都穿戴得整整齊齊,攜著禮單,滿麵肅容地步入祠堂院落。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紙錢和牲醴混合的特殊氣味,夾雜著人們壓低的寒暄與腳步聲。
田秀才今日特意換上了他那件唯一沒有補丁的青色長衫,漿洗得有些發硬,卻竭力挺直了那常年佝僂的腰背。
他手裡提著一份不算豐厚但也勉強看得過眼的束修——幾刀上好的宣紙,兩塊徽墨,是他用賣野山參的錢咬牙置辦的。他臉上堆著刻意練習過的、介於謙卑與清高之間的笑容,逢人便拱手,試圖找回幾分昔年秀才的體麵。
跟在他身後的田小娥,則幾乎被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襖裙,頭上戴著頂寬簷的舊鬥笠,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尖俏的下巴和沒什麼血色的嘴唇。
額頭上纏繞的布條已經拆去,換了一塊與膚色相近的膏藥貼著,依舊顯眼。她沉默地走著,步伐輕而穩,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融在祠堂外人流的邊緣。
然而,鬥笠下的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冷靜地掃視著周遭的一切。
青磚,灰瓦,高聳的旗杆,鎏金的匾額,還有那進出的人群臉上或真或假的恭敬與肅穆……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像潮水般衝擊著她的記憶。
前世,她曾多麼渴望能被這座祠堂,被這片原上的人所接納,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可最終,她連死後都不得安寧,被這座祠堂的主人,那位道貌岸然的族長白嘉軒,用一座磚塔生生鎮壓,永世背負著“淫婦”、“災星”的惡名。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她心底盤繞,嘶嘶吐信。但她深吸一口氣,將那翻騰的殺意死死壓住。現在,還不是時候。
她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鎖定了祠堂門口那個穿著嶄新藍布長衫,身形略顯單薄,正跟在父親白嘉軒身後,略顯拘謹卻又努力維持著少主儀態的年輕男子——白孝文。
就是他。白嘉軒寄予厚望的長子,原上未來的族長。前世那個懦弱無能,在她與鹿三之間選擇了沉默,最終間接導致她慘死的男人。
此刻的白孝文,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褪儘的青澀,眼神努力模仿著父親的沉穩,但偶爾流轉間,還是會泄露出一絲屬於年輕人的局促和對這種盛大場麵的隱隱興奮。
田小娥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白孝文,你可知,你即將迎來怎樣的一場“造化”?
祭祖的儀式繁瑣而冗長。在司儀抑揚頓挫的唱喏聲中,白嘉軒作為族長,率領族中男丁,焚香,叩拜,獻祭,讀祝文……整個過程莊嚴肅穆,不容一絲褻瀆。女眷們則大多安靜地站在院落稍後的位置觀禮。
田小娥借著鬥笠的遮掩,悄無聲息地移動著位置,始終將白孝文保持在視線之內。她在等待,等待一個絕佳的、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下手時機。
機會,出現在儀式中途。
或許是緊張的緣故,又或許是早晨飲水多了,白孝文在完成一輪叩拜後,趁著父親白嘉軒正在與幾位族老低聲交談的間隙,悄悄從側門溜出了祠堂正院,看樣子是打算去後院的茅廁。
田小娥眼神一凜,就是現在!
她不動聲色地尾隨而去。祠堂後院比前院安靜許多,隻有幾個負責雜役的下人遠遠地走動。白孝文果然朝著茅廁的方向走去。
田小娥加快腳步,在靠近茅廁附近一叢半枯的竹子旁,她似乎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哎喲”一聲輕呼,身體一個踉蹌,恰好撞在了剛從茅廁出來、正低頭整理衣袍的白孝文身上。
“唔!”白孝文被撞得後退半步,嚇了一跳,抬頭一看,見是個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容的女子,眉頭頓時皺起,帶著幾分不悅和戒備,“你做什麼?走路不長眼睛嗎?”
田小娥慌忙站穩,壓低鬥笠,用帶著哭腔的、怯弱無比的聲音道:“對、對不起……先生恕罪……小娥不是故意的……是、是這地不平……”她一邊說著,一邊像是害怕至極,手忙腳亂地從隨身帶著的一個舊布包裡掏出一個小巧的水囊——那是她早就準備好的,裡麵裝著混入了微量“迷心散”的清水。
給您擦擦……”她作勢要用袖子去拂白孝文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手卻“不小心”一抖,那水囊的塞子鬆開,裡麵的清水潑灑出來,不少濺在了白孝文的袖口和前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