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郡王的死訊與甄嬛的醜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短暫的漣漪後,宮闈再次恢複了那種令人窒息的平靜。
隻是這平靜之下,是比以往更甚的噤若寒蟬。往日的暗流湧動、私下議論徹底消失,宮人們行走間隻餘下衣袂摩擦的窸窣聲和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連眼神交彙都帶著倉促的回避。
延禧宮依舊是那片被遺忘的廢墟。安陵容的日子過得如同古井之水,不起絲毫波瀾。那筐禦賜的蜜橘,除了供奉佛前和賞給寶鵑等人的,剩下的慢慢乾癟萎縮,最終被清理出去,未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跡。
她依舊專注於手中的繡活,那幅《達摩麵壁圖》已近完成,達摩祖師孤峭的背影在素絹上愈發清晰,帶著一種萬古不變的沉寂。她的針法愈發純熟,心意也愈發空明,仿佛真的將自身也繡入了那麵壁的禪意之中,與這紛擾塵世徹底隔絕。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日午後,寶鵑從內務府回來,臉色比往日更白,眼神裡帶著尚未散去的驚悸。她屏退了下間伺候的小宮女,湊到安陵容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音:
“小主……奴婢打聽到……沈……沈庶人……在冷宮……歿了。”
安陵容執針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瞬,針尖在陽光下泛著一點寒芒。
沈眉莊……那個曾經端莊清高、如蘭花般優雅的女子,最終還是凋零在了那不見天日的角落裡。是“病逝”?還是“意外”?抑或是……皇帝終究容不下任何與甄嬛相關的、可能存在的隱患?
她緩緩落下針,繼續勾勒達摩的衣紋,聲音平淡無波:“何時的事?”
“就……就在前兩日。”寶鵑咽了口唾沫,“悄無聲息的,連個像樣的發送都沒有……聽說,屍身直接就……就送出宮去了。”
安陵容不再言語。沈眉莊的死,像是一聲沉悶的喪鐘,敲響在這死寂的後宮。它宣告著皇帝清算的徹底與無情,任何與前世“背叛”沾邊的人,都難逃厄運。端妃被幽禁至死,敬妃“暴斃”,沈眉莊“病逝”……那麼,接下來呢?
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臨死前,對甄嬛說的那句話——“皇後,殺了皇後”。那時的她,何嘗不是抱著一種拖人下水的絕望快意?而今生,皇後烏拉那拉氏,似乎還安穩地坐在景仁宮的寶座上。皇帝難道會放過她?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便被安陵容按下。皇後的生死,與她何乾?她自己的前路,尚且一片迷霧。
又過了幾日,一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宮人之間隱秘流傳——負責看守冷宮的幾個老太監和嬤嬤,在一夜之間,全都“染上急症”,暴斃而亡。
消息傳到延禧宮時,寶鵑正在為安陵容梳頭,聞言手一抖,扯斷了幾根青絲。她臉色慘白,連道歉都忘了。
安陵容看著銅鏡中自己毫無血色的臉,以及寶鵑那驚惶失措的神情,心中一片冰寒。殺人滅口。皇帝這是連最後一點可能存在的知情者,都要徹底抹去。沈眉莊在冷宮是如何“病逝”的,恐怕將永遠成為一個謎。
這後宮,真的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活著的人,戰戰兢兢;死去的人,無聲無息。
“梳好頭,你去歇著吧。”安陵容淡淡道,語氣聽不出絲毫情緒。
寶鵑幾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殿內隻剩下安陵容一人。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庭院中,那棵石榴樹的新葉在陽光下泛著油綠的光,幾隻不知名的雀鳥在枝頭跳躍鳴叫,一派生機勃勃。
可這生機,卻襯得這宮殿內部愈發死氣沉沉。
安陵容的目光越過宮牆,望向那四四方方的、被切割的天空。她想起了鬆陽縣那個破敗的家,想起了母親林秀溫柔而憂愁的臉,想起了自己初入宮時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與惶恐……前世今生的畫麵交織閃過,最終都歸於一片蒼白的虛無。
爭什麼?搶什麼?到頭來,不過是黃土一抔。
她緩緩閉上眼,感受著微暖的春風拂過麵頰,卻隻覺得那風裡都帶著血腥味。
沈眉莊死了,那些看守也死了。皇帝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抹平了一切。
沈眉莊與冷宮看守的接連“病逝”,如同最後一場寒潮,將紫禁城最後一點殘存的生機也凍結了。宮苑深處,連鳥雀的鳴叫都顯得稀落而膽怯。各宮主子們更是深居簡出,
景仁宮的請安也變得敷衍了事,皇後稱病免了後續的晨昏定省,偌大的宮廷,白日裡也如同空城。
延禧宮依舊是那片被遺忘的角落,隻是這份“遺忘”如今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死寂。安陵容樂得如此,她幾乎不再踏出偏殿門檻,整日對著那幅已然完工的《達摩麵壁圖》,或是開始繡一幅新的《寒山拾得》。
她的世界縮小到了針尖與絲線之間,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被那厚重的宮牆與刻意的沉寂隔絕在外。
然而,她低估了帝王那經重生淬煉後,愈發偏執與莫測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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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一場連綿的細雨過後,空氣濕潤,禦花園中的草木瘋長,透著一股壓抑的生機。安陵容因連日陰雨,殿內潮濕,引得舊疾有些複發,咳嗽得比往日厲害些。寶鵑憂心不已,見她午後難得精神稍好,便再三勸說道:“小主,雨停了,外頭空氣好,您就去梅林那邊透透氣吧,就一會兒,奴婢陪著您。”
安陵容本不欲應允,但喉間的癢意與胸口的滯悶確實難受。她看了一眼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乾淨的青石板路,想著那梅林地處偏僻,此時又剛下過雨,應是無人在彼處,終是點了點頭。
她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月白宮裝,未施脂粉,由寶鵑扶著,慢慢踱向那片熟悉的梅林。雨後的梅林,葉片青翠欲滴,雖無花期時的冷香,卻另有一番清新氣象。她在林邊一處石凳上坐下,微微喘息著,示意寶鵑在不遠處的亭子等候,隻想獨自靜坐片刻。
細雨初歇,日光透過雲層,灑下稀薄的光暈,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影。她低著頭,用帕子掩著唇,壓抑著喉間的咳意,並未留意到,另一條小徑的儘頭,一道玄色的身影已駐足良久。
雍正本是心煩意亂,信步由韁,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這處僻靜的梅林。朝堂之上,清算年羹堯、甄遠道餘黨帶來的後續波瀾尚未完全平息;後宮之中,彌漫的血腥與死寂也讓他感到一種勝利之後的空虛與煩躁。他需要一點清淨,或者說,需要一點能讓他掌控的、不同於那些死物與亡魂的“活氣”。
然後,他便看到了她。
那個被他一度懷疑、試探,卻又因其過分的“安分”與“死寂”而暫時擱置的女人。
她坐在那裡,身形比記憶中更加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雨後的日光清淡,照在她蒼白的側臉上,竟有一種琉璃般易碎的剔透感。她微微蹙著眉,掩唇低咳,那姿態柔弱得不可思議,與前世那個或怯懦或張揚的安陵容截然不同,也與養心殿中那個麵對他威壓、強自鎮定的安答應判若兩人。
這一刻的她,身上沒有任何算計的影子,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被病痛纏繞的脆弱與……一種奇異的、隔絕塵世的寧靜。
雍正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極輕地撓了一下。不是憐惜,而是一種更複雜的、摻雜著探究、占有欲以及某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片“死寂”之下是否藏著彆樣風景的好奇。
他沒有驚動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她因咳嗽而微微顫抖的肩頭,看著她低垂的、濃密如蝶翼的睫毛,看著她放在膝上、纖細得仿佛一折即斷的手指。
前世,他怎未發現,她竟有這般……動人心魄的脆弱之美?還是說,今生的她,真的完全不同了?
安陵容終於緩過氣來,抬起頭,無意間目光掃過小徑儘頭。當看清那抹玄色身影時,她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僵住。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安陵容的心臟驟然緊縮,幾乎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識地想要起身跪拜,身體卻因驚悸與病弱而一陣發軟,竟未能立刻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