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進入深冬。
延禧宮的日子依舊清冷,炭火總是不夠旺,殿內總是彌漫著一股驅不散的寒意。安陵容對此早已習慣,甚至覺得這寒冷能讓她保持清醒。
她依舊每日誦經、刺繡、抄寫佛經,將所有的欲望與情緒壓縮到最低,仿佛真的成了一尊沒有體溫的玉雕。
菊青的存在,像殿內一個安靜的影子。她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卻從不多話,也從不過分靠近。安陵容冷眼旁觀,始終未能抓住她任何錯處,那份恰到好處的恭謹與疏離,反而更顯得可疑。皇帝那邊也再無新的動靜,仿佛那件黑狐裘和偶爾的例行賞賜,隻是帝王一時興起的隨手施為。
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往往最是壓抑。
臘月廿三,小年夜。宮中依例有小小的慶典和宮宴,但今年的氣氛格外冷清。
皇帝以“太後新喪,無心宴飲”為由,隻命內務府給各宮加了菜式,並未設宴。夜幕降臨,各宮早早落了鎖,唯有零星幾點燈火在風雪中搖曳。
安陵容早早歇下。殿外風聲淒厲,卷著雪沫撲打在窗紙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她擁著冰冷的錦被,並未入睡,隻是闔眼假寐,聽著更漏一聲聲滴落。
約莫子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帶著不容置疑規律的叩門聲,突兀地響起,穿透了呼嘯的風雪聲。
不是菊青。菊青的腳步更輕,更謹慎。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她睜開眼,在黑暗中靜靜聽著。
外間傳來菊青略顯慌亂起身的聲音,以及她壓低了的、帶著驚疑的問詢:“誰?”
門外是一個年輕而平穩,此刻卻帶著一絲不容抗拒意味的聲音——“養心殿,小夏子。皇上口諭,傳安貴人即刻見駕。”
“哐當——”似乎是菊青碰倒了什麼物件。
安陵容躺在帳幔後,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深夜。風雪。傳召。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詭異與……危險。皇帝想做什麼?
“貴人……貴人已經歇下了……”菊青的聲音帶著顫音,試圖阻攔。
“皇上的口諭,是‘即刻’。”小夏子的聲音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安陵容知道,躲不過了。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揚聲道:“菊青,更衣。”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
菊青連忙應聲,點燃了燭火,手忙腳亂地替安陵容穿戴。依舊是那身半舊的月白中衣,外麵罩上那件灰鼠皮鬥篷,風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張臉。
安陵容推開殿門,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片瞬間湧入,吹得她幾乎站立不穩。小夏子提著燈籠站在風雪中,身後跟著兩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安貴人,請。”小夏子側身讓開道路。
安陵容看了一眼身後臉色慘白的菊青,淡淡道:“守好宮門。”隨即,她便邁步走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通往養心殿的路,在深夜的風雪中顯得格外漫長而陰森。宮燈在風中劇烈搖晃,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未知的深淵邊緣。
養心殿內卻是溫暖如春,龍涎香的氣息濃鬱得幾乎讓人窒息。皇帝並未如往常般坐在書案後,而是負手站在巨大的輿圖前,背對著殿門。他穿著一身玄色常服,身形在燭光下顯得愈發挺拔而孤峭。
“嬪妾參見皇上。”安陵容依禮跪拜,聲音因寒冷和緊張而微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雍正緩緩轉過身。他的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眼神卻亮得驚人,裡麵翻湧著某種複雜難辨的情緒,像是壓抑許久的暴風雨,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沒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如同實質,在她伏跪於地的、纖細脆弱的背影上停留了許久。殿內靜得可怕,隻能聽到炭盆中銀炭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聲,以及她自己極力壓抑的、清淺的呼吸聲。
“起來。”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莫名的沙啞。
“謝皇上。”安陵容起身,依舊垂著頭,目光落在自己裙擺前那片光滑的金磚地上。
“抬起頭來。”
安陵容不得不緩緩抬頭,迎上那道深邃銳利、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目光。
雍正看著她。風雪夜的疾行讓她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層不正常的薄紅,唇色卻依舊淡得近乎無色。風帽滑落,幾縷烏發被雪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那雙總是空茫沉寂的眸子,因著突如其來的傳召和此刻殿內詭異的氣氛,漾開了一絲極力掩飾卻依舊存在的驚悸與……戒備。
就是這絲戒備,像一根細微的刺,紮進了雍正的心頭。她果然不是全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