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後,寶親王弘曆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
禦書房的折子堆疊如山,朱筆提起,落下時卻總凝滯。鼻尖似有若無地縈繞著一縷冷香,非蘭非麝,勾人得很,擾得他心神不寧。眼前晃動的,是那張蒼白帶淚的臉,是那截在他掌中微顫的、冰涼的腰肢,是那雙浸在水色裡、寫滿驚惶與抗拒,卻又無端惹人憐惜的眼眸。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唇瓣相觸時,那細微的、帶著鹹澀淚意的顫抖,以及最後她蜷縮起來,背對著他無聲哭泣時,單薄脊背透出的那股絕望。
“王爺?”王欽小心翼翼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這份河道總督的折子……”
弘曆猛地回神,才發現手中的朱筆竟在奏折上滴落了好大一團紅墨,汙了字跡。他煩躁地將筆一擲:“換一份來!”
王欽噤若寒蟬,連忙更換。
弘曆起身,在書房內踱步。不過是個低賤的繡娘,不過是一時酒意上頭……他試圖將那影像驅散,卻發現徒勞無功。那股香氣,那種脆弱又倔強的姿態,像一根最細的絲線,纏進了他心裡,越掙紮,勒得越緊。
他忽然停下腳步:“她……今日如何?”
王欽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她”指的是誰,忙躬身道:“回王爺,海姑娘依舊每日閉門不出,湯藥不斷,聽聞……身子還是那樣,不見起色。”
“不見起色?”弘曆眉頭緊鎖,“府醫都是做什麼吃的!”語氣竟帶上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焦躁。
王欽垂首不敢答話。
當夜,弘曆宿在高曦月處。曦月嬌俏可人,百般奉承,他卻總覺得索然無味。脂粉香氣甜膩,竟讓他有些懷念那夜冰冷的、帶著淚意的清冽氣息。身下之人曲意逢迎,他卻莫名想起那具僵硬著、細微顫抖著抗拒他的身體。
興致闌珊,草草了事。
高曦月察覺他的敷衍,心中委屈,卻不敢多言。
此後幾日,弘曆處理政務時越發難以集中精神。他開始頻繁地問起那個小院的情況,問得細致入微: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咳得可還厲害,夜裡是否安眠。
賞賜流水般送過去,衣料、藥材、補品,甚至還有幾件精巧卻不逾製的首飾。送東西的小太監回來稟報,說海姑娘每次都感恩戴德地收下,但人似乎更清減了,話也更少了,整日裡對著窗口發呆,那眼神空落落的,瞧著讓人心頭發酸。
弘曆聽著,心口那根絲線便又收緊幾分。
他忍不住又去了兩次。一次是在白日,他遠遠站在院外,透過半開的窗,看見她歪在榻上,手裡拿著一卷書,卻久久未翻一頁,隻是望著窗外枯瘦的海棠枝椏出神,側臉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額角疤痕清晰可見。那股易碎感,讓他幾乎想立刻衝進去將她攬入懷中。
另一次是夜裡,他未讓人通傳,悄聲走近,卻聽見屋內傳來極低極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像是要將肺都咳出來,聽得他心頭莫名發緊。他在窗外站了許久,最終沒有進去。
他發現自己開始厭惡去其他女人院裡。富察氏端莊卻乏味,高氏嬌俏卻失於淺薄,其他侍妾更是如同木偶。她們身上濃鬱的香氣,諂媚的笑容,刻意的逢迎,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冰冷、抗拒、卻帶著勾魂攝魄異香的身影。
他甚至有一夜夢到了她。夢裡沒有強取豪奪,隻有她安靜地坐在燈下刺繡,抬頭對他極淡地笑了一下,眼波如水,額角疤痕柔化,那股異香彌漫整個夢境。他醒來,悵然若失。
這種失控的感覺讓弘曆惱怒,卻又無法自拔。他像是被無形的手牽引著,心神一次次飄向那處荒僻冷清的小院。
這日午後,他批閱奏折疲累,信步走入園中散心,鬼使神差地,又繞到了那小院附近。
院門虛掩著。他示意王欽等人在外等候,獨自悄聲走近。
院內,海蘭正坐在那棵半枯的海棠樹下的小凳上,身前放著一個小小繡架。她並未刺繡,隻是拿著一塊素白緞子,低頭細細看著自己的手指。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斑駁地落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上一層朦朧光暈。
她看得那樣專注,以至於未曾察覺他的到來。
弘曆停下腳步,屏息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