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撐杆的受力,似乎還可優化。”
程少商回頭,心頭微微一凝。
是淩不疑。
他不知何時來的,穿著一身墨色常服,並未著甲,卻依舊身姿筆挺,氣勢迫人。他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目光落在那個雲梯模型上,眼神銳利,仿佛能穿透木料,看清內裡的結構。
周圍的匠人和官員見到他,紛紛躬身行禮,態度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
淩不疑略一頷首,算是回禮,目光卻始終未離開那模型,也未離開程少商。
程少商壓下心頭那一瞬間翻湧的複雜情緒,前世的痛與怨,被她強行按捺下去,化作眼底一片沉靜的冰湖。她依禮微微屈身:“淩將軍。”
淩不疑走近幾步,他身上帶著一種淡淡的、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某種兵戈的鐵鏽味,極具侵略性。他指向模型底部的一根支撐杆:“若遇強風,或地麵鬆軟,此杆首當其衝,易折。”
程少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點了點頭:“將軍所言極是。小女以為,可在此處增加一輔助支點,與主杆形成三角穩固,或可改用韌性更強的竹木,外表以鐵皮包裹關鍵部位。”
淩不疑抬眼看向她,那雙深邃的眸子裡帶著探究:“程娘子對軍械亦有研究?”
“不敢稱研究。”程少商垂下眼眸,避開他那過於直接的目光,“隻是覺得,工器之理,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是結構、材料、力之運用。軍械民用,皆同此理。”
“哦?”淩不疑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程娘子似乎……很懂得‘避重就輕’。”
他話中有話。程少商心知肚明。他是在試探,試探她為何懂得這些,試探她身上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疏離從何而來。
“淩將軍謬讚。”程少商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直直地迎上他的審視,“小女愚鈍,隻是有一說一,懂得不多,故而更需學習。陛下恩典,許小女來此旁聽,小女不敢懈怠。”
她將“陛下恩典”抬出來,既表明了立場,也巧妙地堵住了他進一步的追問。
淩不疑盯著她看了片刻,少女的眼神清澈坦蕩,卻又像隔著一層看不透的薄霧。他從未在任何一個小女娘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神情——不是傾慕,不是畏懼,也不是故作矜持,而是一種……純粹的、保持距離的冷靜。
這種冷靜,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躁意。
“程娘子謙虛了。”他最終淡淡說了一句,移開了目光,轉向那雲梯模型,“方才所言輔助支點,可詳細畫與我看?”
“是。”程少商應下,從蓮房手中的工具箱裡取出炭筆和素箋,俯身案前,寥寥數筆,一個清晰的改良結構草圖便呈現在紙上。她標注簡要,線條流暢,顯然對此早已熟稔於心。
淩不疑看著那圖紙,又看看眼前專注繪圖的少女,眸色深沉。
這個程少商,與他所知所聞的那個程家四娘子,判若兩人。
而她身上那種仿佛洞悉一切卻又置身事外的疏離感,像一根極細的絲線,不經意間,已纏繞上他心頭。
程少商將畫好的圖紙遞給他,語氣疏離而客氣:“淩將軍請看,是否如此?”
淩不疑接過圖紙,指尖與她微涼的手指一觸即分。
“有勞程娘子。”他聲音低沉。
“分內之事。”程少商收回手,微微屈膝,“若將軍無其他吩咐,小女先行告退。”
她再次乾脆利落地轉身離開,沒有半分遲疑,仿佛與他多待一刻都是負擔。
淩不疑握著那張猶帶著一絲少女指尖微涼溫度的圖紙,看著那抹素淨的身影消失在將作監廊廡的轉角,眉頭幾不可察地,緩緩蹙起。
他有一種預感。
這個程少商,絕不僅僅是懂得些工器之術那麼簡單。
而她對自己的這種態度……
淩不疑的指尖微微收緊,圖紙邊緣泛起細微的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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