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記熱湯”的生意在道外區這條街上漸漸站穩了腳跟。鮮兒的手藝實在,價錢公道,加上她沉默寡言卻眉眼乾淨,久而久之,不僅逃難來的老鄉愛來光顧,連一些本地的力工、小販也成了常客。小小的攤位前,總是繚繞著帶著辣香的白汽,在這惶惶不可終日的年月裡,竟成了街角一處難得的、帶著點人間煙火氣的所在。
鮮兒依舊話少,大部分時間隻是低頭做事,盛湯,收錢,擦洗。但她耳朵卻沒閒著,那些坐在矮凳上,捧著熱湯碗吸溜的食客們,在填飽肚子的短暫慰藉裡,總會壓低聲音交換著各自聽來的消息。
“聽說雙城那邊打得更凶了,咱們的隊伍……撤下來了……”
“倭寇不是玩意兒!占了地就修炮樓,抓壯丁……”
“馬占山將軍還在扛著,可這冰天雪地的,缺糧少彈啊……”
“城裡也不太平,前兒個晚上響槍了,抓了好幾個……”
這些零碎的信息,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投入鮮兒心底。她知道,曆史的洪流正不可阻擋地朝著那個既定的方向奔湧。雙城……離哈爾濱已經很近了。傳武,他一定就在那片槍林彈雨之中。
她幫不上彆的忙,隻能在有穿著破舊軍裝、明顯是掉隊或者撤下來的士兵來喝湯時,默不作聲地往對方碗裡多舀一勺稠的,或者偷偷塞個餅子。那些士兵往往疲憊不堪,眼神裡帶著血絲和麻木,接過食物時,也隻是沉默地點點頭,連道謝的力氣都仿佛耗儘。
一天,攤前來了一老一少兩個陌生人,穿著打扮不像普通百姓,也不像士兵。年長的那個四十多歲,麵容精悍,目光掃過攤位和鮮兒時,帶著審視。年輕的那個二十出頭,眼神警惕。
“兩碗湯,四個餅子。”年長的開口,聲音低沉。
鮮兒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盛好。那兩人就站在攤子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顯然餓極了。鮮兒注意到他們雖然穿著普通棉袍,但腳上的靴子卻沾滿了乾涸的泥濘,不像是城裡人。
年長的幾口喝完湯,抹了把嘴,目光落在鮮兒用來墊桌腳的一塊舊麻布上——那上麵沾了些洗不掉的暗紅色痕跡,是前幾天一個傷兵留下的。
“老板娘,生意不錯。”他忽然開口,像是隨意搭話。
鮮兒心裡微微一緊,麵上不動聲色:“混口飯吃。”
“這年月,能安穩混口飯吃不容易。”年長的意有所指,目光銳利地看著她,“聽說你這兒,常有當兵的來?”
鮮兒垂下眼,收拾著灶台:“都是苦命人,路過討口熱的。”
那年長的沒再追問,掏出幾個銅板放在桌上,對年輕的那個使了個眼色,兩人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裡。
鮮兒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心口有些發涼。那兩人身上有種她熟悉的氣息,是刀頭舔血、在暗處活動的人才會有的氣息。是土匪?還是……抗日的人?她不敢確定,但本能地覺得,麻煩或許要來了。
果然,沒過兩天,那個年輕的陌生人又獨自來了。這次他直接湊到攤前,聲音壓得極低:“老板娘,幫個忙。”
鮮兒抬起眼,沒說話。
“我們有些弟兄,傷了,缺藥。”年輕人語速很快,眼神裡帶著懇求,也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聽說你以前在放牛溝收過藥材,懂些這個。能不能……弄點外傷藥?磺胺,或者止血粉最好,價錢好說。”
鮮兒的心跳驟然加快。她猜對了。這些人,多半是抗日的。她櫃子裡就藏著一些,那是她為傳武,也為可能到來的更壞情況準備的。可是……拿出來,風險太大了。一旦被發現,就是滅頂之災。
她沉默著,手裡擦拭灶台的動作沒停。
那年輕人見她猶豫,有些急了:“老板娘,都是打倭寇的弟兄!見死不救,良心過得去嗎?”
鮮兒的手停了下來。她眼前閃過傳武可能躺在血泊中的畫麵,閃過那些撤下來傷兵空洞的眼神。良心?這亂世,良心是奢侈品,也是催命符。可若真的見死不救……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明天,”她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還是這個時候。你一個人來。”
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重重地點了下頭,迅速離開。
那天晚上,鮮兒一夜沒睡。她把藏著的磺胺粉和止血帶分出一小部分,用油紙包了又包,塞進一個空的麵醬壇子底層,上麵又仔細地蓋上厚厚一層乾鹹菜。
第二天,那年輕人準時出現。鮮兒像往常一樣做生意,趁人不注意,將那個沉甸甸的壇子遞了過去,低聲說:“鹹菜,回去就飯吃。”
年輕人接過壇子,手指在壇底摸索到那異常的硬度,立刻明白了。他將幾個銀元飛快地塞到鮮兒手裡,低聲道:“謝了!”
鮮兒看也沒看那些銀元,直接掃進放零錢的木盒裡,仿佛那隻是普通的飯錢。“快走吧。”她催促道。
年輕人抱著壇子,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鮮兒繼續低頭擦著本已乾淨的灶台,手心裡全是冷汗。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再隻是一個試圖在亂世中苟活的普通婦人了。她踏上了一條更危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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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的春天來得遲,直到農曆三月,鬆花江的冰麵才傳來細微的碎裂聲,但空氣裡依舊裹挾著未散的寒意。街麵上的氣氛,比這殘冬更加凝滯。日軍步步緊逼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在城裡蔓延,恐慌無聲地滲透進每條街道、每個院落。
“張記熱湯”的攤子還支著,但生意明顯冷清了許多。人們行色更加匆忙,臉上掛著同樣的驚惶與茫然。鮮兒依舊沉默地守著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鍋,眼神卻比以往更加警惕。她注意到街上巡邏的士兵換了裝束,不再是之前熟悉的灰布軍裝,而是另一種陌生的黃綠色,刺刀在稀薄的春日下閃著冷光。偶爾有零星的槍聲從城市的某個角落傳來,引得路人紛紛避讓,麵露駭然。
那個來取過藥的年輕人,後來又悄悄來過兩次。一次是深夜叩門,帶來了幾隻風乾的野兔和一塊珍貴的紅糖,說是“謝禮”。鮮兒沒收,隻低聲問了一句:“前方的弟兄……怎麼樣了?”
年輕人沉默了一下,搖搖頭,臉上是壓抑的悲憤:“不好。缺藥,缺糧,天冷……很多弟兄沒死在戰場上,倒在了傷兵營裡。”他頓了頓,看著鮮兒,“老板娘,你給的東西,救了好幾條命。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