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下的喧囂像潮水般湧上來,又漸漸退去,隻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黏稠的寂靜,包裹著杜府的內堂。
大紅綢緞還喜慶地掛著,燭火劈啪作響,映得杜老爺那張圓胖的臉忽明忽暗,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杜夫人捏著帕子,坐在一旁,眼圈泛紅,欲言又止。
杜若蘭安靜地坐在下首,身上還是那身刺目的紅。她低著頭,指尖無意識地撚著嫁衣袖口繁複的金線刺繡,那冰涼的觸感,一點點壓著她心底翻騰的毒焰。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杜老爺猛地一拍桌子,茶盞跳了一跳,發出刺耳的碰撞聲,“一個窮酸秀才,還是個……還是個乞丐!這讓我杜家的臉往哪兒擱!這婚事,不能認!絕不能認!”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目光掃過女兒,帶著痛心和不甘。洪員外那邊,本來都說好了的,雖說是續弦,年紀大了些,可家底豐厚,若蘭過去就是當家主母,一輩子吃穿不愁。怎麼偏偏……偏偏就……
杜夫人終於忍不住,哽咽道:“老爺,話是這麼說,可……可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繡球是他接住的,這……這規矩……”
“規矩?什麼狗屁規矩!”杜老爺口不擇言,“我杜家幾代積累,難道就要毀在一個乞丐手裡?”
“爹,娘。”杜若蘭抬起頭,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冰投入沸水,瞬間讓激動的二老安靜下來。她臉上沒有什麼血色,眼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頭發慌。“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蘭兒,你……”杜夫人心疼地抓住女兒的手,觸手一片冰涼。
杜若蘭任由母親握著,目光轉向父親,語氣平淡無波:“女兒看見了也聽見了。”
杜老爺一愣:“看見什麼聽見什麼?”
“看見是誰,把繡球踢到那齊誌高懷裡的。”她慢慢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是那位……跟著貴人一起的,穿紅衣裳的姑娘。”
杜老爺和杜夫人同時倒吸一口冷氣。他們當時在府內安排,並未親眼看見樓下細節,隻聽家丁回報說繡球被個乞丐接了,還道是運氣差到極點,卻不想其中還有這等“人為”!
“是……是那個跳起來胡鬨的丫頭?”杜老爺回想起來,似乎家丁是提過一嘴有個姑娘不安分。
杜若蘭點了點頭,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轉瞬即逝:“是她。女兒還看見,她身邊那位氣度不凡的中年貴人,並未阻止,反而……麵帶笑意,覺得有趣。”
這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杜老爺頭上。他經商多年,能在京城站穩腳跟,豈是蠢人?立刻品出了女兒話裡的深意。能讓福倫大人陪同,身邊護衛隱隱透著煞氣的“貴人”,這京城裡能有幾個?那紅衣姑娘叫他“老爺”,態度親昵不拘禮……
他的臉色瞬間由陰轉晴,又由晴轉陰,最後定格為一種複雜的、帶著驚懼和無奈的灰敗。
杜若蘭看著父親神色的變化,知道他已經明白了。她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深處的譏諷。瞧,多麼現實。前一秒還在怒罵乞丐玷汙門楣,後一秒想到“貴人”的態度,就連抗爭的念頭都不敢有了。
“而且,”她繼續加碼,聲音依舊輕柔,卻像鈍刀子割肉,“福倫福大人,當時就在近前。繡球落下後,他看了那齊誌高幾眼,還……給了那齊誌高兩錠金子。”
“什麼?!”杜老爺這次是真的驚得站了起來。福倫!那是天子近臣!他給那窮秀才金子?這是什麼信號?
杜若蘭抬起眼,看著父親,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福大人還對周圍人說,既是繡球招親,接了繡球,便是天意,杜家詩禮傳家,想必不會違背承諾。”
“噗通”一聲,杜老爺跌坐回椅子裡,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天意?狗屁的天意!這分明是“上意”!是那位貴人覺得這窮秀才順眼,是福倫在代表貴人施壓!
他頹然地揮了揮手,聲音乾澀嘶啞:“罷了……罷了……既然是……是天意……那就……認了吧……”
杜夫人捂著臉,低聲啜泣起來。
杜若蘭靜靜地看著父母,一個瞬間老了十歲,一個悲傷無助。她心裡沒有任何波瀾,甚至覺得有些可笑。前世,她也是這般無助,這般認命,甚至還帶著一點對“才子落難”的憐憫和期待。
今生,不會了。
她站起身,對著父母盈盈一拜,語氣溫順得不可思議:“女兒明白爹娘的難處。既是天意,女兒……嫁。”
“蘭兒……”杜夫人抬起淚眼,看著女兒過於平靜的臉,心頭莫名一悸。
杜若蘭卻不再多言,轉身,拖著那身沉重的大紅嫁衣,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閨房。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齊誌高被“請”進了杜府一處偏僻的客院梳洗。他站在院子裡,身上還穿著那件打補丁的青衫,隻是外麵罩了件杜家下人臨時找來的、不太合體的乾淨外袍。他局促地搓著手,看著眼前雖不奢華卻也整潔雅致的院落,心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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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喜過後,是深深的不安和自卑。他一個窮秀才,身無長物,如何配得上杜家千金?這潑天的富貴,真的就砸到他頭上了?
正當他心神不寧時,院門外傳來腳步聲。他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穿著體麵、氣質沉穩的中年管事引著兩人走了進來。前麵一人,身著常服,但眉宇間自帶威嚴,正是之前在街上給他金子的那位福倫福大人!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隨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