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天空湛藍如洗,清秋坐在小凳上,就著一方充當書桌的舊木箱,仔細批改著學生的作業。屋內陳設極其簡單,一床一桌,幾隻藤箱,最顯眼的便是牆角堆放的書籍和手稿。
輕微的咳嗽聲從裡間傳來。
清秋放下筆,起身倒了半杯溫水,走進裡間。
“媽,喝點水。”她扶著冷太太坐起些,將水杯遞到她嘴邊。
冷太太就著女兒的手喝了兩口,喘了口氣,看著清秋清瘦卻沉靜的麵容,眼中是化不開的心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又忙到這麼晚……你這孩子,總是不懂得顧惜自己。”
“不礙事,就快改完了。”清秋語氣溫和,替母親掖了掖單薄的被角。被麵雖舊,卻漿洗得乾乾淨淨。
冷太太是去年冬天,曆經千辛萬苦,才由清秋托付的可靠友人,幾經輾轉護送來到昆明的。
年歲已高,加上路途勞頓和對時局的憂懼,她的身體便一直不大爽利。
清秋深知,母親前世便是因憂心她而在困頓中早逝,這一世,她無論如何也要護母親周全,讓她安度晚年。
看著女兒忙碌的身影,冷太太恍惚間又想起了多年前北平那個清冷的早晨,金家七少爺將百合花鋪滿牆根的情景。
那時的清秋,雖也沉靜,眉眼間卻難掩少女的悸動與一絲對未來的惶惑。
而如今,眼前的女兒,眼神堅定如磐石,仿佛再大的風浪也無法讓她動搖分毫。她獨自撐起了這個家,在這遠離故土的西南邊陲,竟也掙下了一份受人尊敬的教職,還將自己接來奉養。
“清秋……”冷太太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些許遲疑,“有時想想,就像做了場夢一樣。若是當年……”
“媽,”清秋輕輕打斷她,聲音平靜無波,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如今我們母女在一起,安安穩穩的,比什麼都強。”
她自然知道母親未竟之語是什麼。
若是當年嫁入金家,或許能得一時富貴,但最終的結局,她比誰都清楚——那場焚儘一切的大火,抱著孩子倉皇逃離的絕望,以及後半生清貧孤寂的掙紮。
那些困苦,曾真實地刻在她的骨頭上。如今回想,竟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雖然,那的確就是她的上輩子。
重生帶來的先知,讓她精準地避開了命運的陷阱,卻也讓她背負了常人無法理解的沉重。她不能對任何人言說,隻能將這份洞悉化為行動的力量,在時代洪流中,為自己,也為在意的人,尋覓一條生路。
她將母親接來昆明,不僅是為了儘孝,也是一種潛意識的彌補。
前世,母親為她操碎了心,最終卻看著她墜入深淵,含恨而終。這一世,她要讓母親看到她憑自己的才學和雙手,活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
清秋起身,從一個小布包裡取出幾塊昆明本地產的桃片糕,放在母親枕邊。“媽,嘗嘗這個,味道雖比不得北平的細點,倒也清爽。”
冷太太看著那幾塊稍顯粗糙的糕點,又看看女兒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卻依舊整潔的藍布旗袍,心中酸澀與驕傲交織。
她的女兒,再也不是那個需要依靠他人、在婚姻中尋找歸宿的閨閣小姐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在這亂世中,硬生生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好,我嘗嘗。”冷太太拿起一塊,慢慢吃著,目光卻一直落在清秋身上。見她又坐回木箱前,就著昏暗的油燈,專注地修改著文稿,那側影堅韌而挺拔。
窗外,傳來隱約的歌聲,是聯大的學生們在排練抗日宣傳劇。
清秋偶爾會停下筆,側耳傾聽片刻,嘴角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
她知道,希望就在這些年輕的聲音裡,在這片堅韌的土地上。
空襲警報有時會在深夜淒厲地響起。清秋總是第一時間攙扶起母親,隨著人流奔向附近的防空洞。在擁擠、潮濕、充滿恐懼的洞穴裡,她緊緊握著母親冰涼的手,低聲安撫:“媽,彆怕,很快就過去了。”
她的冷靜和沉穩,成了冷太太在動蕩歲月中最大的依靠。漸漸地,冷太太也不再總是沉浸在過往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憂慮中,開始學著適應昆明的生活,偶爾也會在天氣晴好時,坐在院子裡,幫著清秋整理一些曬乾的草藥——這是清秋跟著當地百姓學的,以備不時之需。
日子清貧,卻有一種相依為命的踏實感。清秋知道,她無法改變宏大的曆史軌跡,但她可以守護好身邊這小小的方舟。母親的安康,她的事業的延續,便是她對這亂世最有力的回應。
夜深了,油燈的火苗微微跳動。清秋吹熄了燈,躺在母親身邊。月光如水,灑在母女二人身上。
“秋兒,”黑暗中,冷太太輕聲說,“睡吧,明天還要上課呢。”
“嗯,媽,您也早點睡。”清秋應著,閉上了眼睛。
前世的困苦與絕望,早已被今生的奮鬥與守護所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