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剛結出青果時,山外來了一行人。
沒有旗仗儀從,隻三四輛樸素的青篷馬車,十數個做尋常家丁打扮卻眼神精悍的隨從。
守陵的兵丁遠遠看見,正要上前盤問,為首馬車裡遞出一塊烏沉沉的令牌,兵丁臉色一變,慌忙退開,疾步回府稟報。
胤禎正在後院看弘明和團團嬉鬨——如今團團體型更見豐碩,性情卻愈發憨懶,常被弘明當作靠墊也不惱。聽得兵丁急報,他眉頭一皺,快步走向前院。若曦正從屋裡出來,手裡拿著一件弘明玩耍時扯脫了線的小褂,見狀停下腳步。
“京裡來人了,怕是……”胤禎壓低聲音,話未說完,目光與她一碰,彼此都明了。這個時候,這般陣仗,來的是誰,不言而喻。
若曦臉上並無驚慌,隻將小褂搭在臂彎,平靜道:“該來的總會來。你去迎吧,我回避便是。”
胤禎深深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衣袍,大步向府門走去。
馬車停在府門外不遠處,隨從肅立四周,鴉雀無聲。中間那輛車的簾子掀開,下來一人。藏青常服,身形清瘦,麵容較幾年前更為深刻,眉宇間積著揮之不去的沉鬱與倦色,正是微服而來的雍正帝,胤禛。
兄弟二人隔著幾步距離站定。幾年不見,中間隔著滔天巨浪與累累血債,一時竟都無言。山風穿過,卷起地上細微的塵土。
最終還是胤禎先行了禮,聲音乾澀:“皇……四哥。”他改了稱呼,不再稱皇上,亦不再是君臣相見應有的跪拜大禮。
胤禛目光在他麵上停留片刻,又緩緩掃過這處簡樸甚至顯得有些寒素的守陵府邸,院牆斑駁,門扉尋常。“起來吧。”他聲音有些啞,聽不出情緒,“不請朕進去坐坐?”
胤禎側身讓開:“四哥請。”
胤禛踏進院子,腳步很慢,目光看似隨意,卻將院內一草一木,晾曬的尋常衣物,角落堆著的農具,甚至那隻趴在竹叢邊、好奇張望的黑白熊,都收入眼底。這裡的生活痕跡,粗糙,簡單,卻透著一種紮下根來的安穩。與他夢中那座冰冷宮殿裡,那個日漸枯萎的身影,截然不同。
他昨夜又做了那個夢。夢見承乾宮空曠的殿宇,夢見若曦躺在榻上,形銷骨立,眼神空茫地望著帳頂,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他喚她,她不理;他想走近,卻被無形的屏障隔著。最後,那雙曾明亮靈動的眼睛徹底失去光彩,歸於死寂。他猛然驚醒,冷汗浸透中衣,心頭那處空了多年的地方,傳來尖銳的、遲來的痛楚。那不是帝王的失去,而是一個男人,終於在某個月涼如水的深夜,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或許真的永遠失去了什麼。
所以他才來了。不顧帝王之尊,不顧可能的風險,他想親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還“好”。
胤禎將他引至前廳,吩咐上茶。茶是最普通的山野粗茶,盛在粗瓷碗裡。胤禛端起,喝了一口,苦澀,卻有股蠻橫的生氣。
“弘明呢?”他放下茶碗,忽然問。
胤禎頓了頓:“在後院玩耍。”
“帶他來見見。”胤禛語氣平淡,卻不容拒絕。
胤禎隻得讓下人去叫。不一會兒,奶娘牽著弘明進來。小家夥剛和團團玩得一頭汗,臉蛋紅撲撲的,眼睛烏亮,好奇地看著廳中陌生的客人,並不怯生,依著父親的示意,像模像樣地拱手:“給伯伯請安。”
胤禛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久久沒有移開。這就是她和老十四的孩子。健康,活潑,眼神清澈,被養得很好。他心中那複雜的滋味難以言喻,有微澀,有釋然,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起來吧。”他對孩子的聲音,是自己都未察覺的緩和,“幾歲了?”
“四歲啦!”弘明響亮地回答,還伸出四根胖乎乎的手指比劃。
胤禛嘴角似乎極輕微地牽動了一下,沒再問什麼,示意奶娘將孩子帶下去。
廳內又隻剩下兄弟二人,氣氛比方才更凝滯。
“她……不肯見朕?”胤禛忽然開口,目光落在手中的粗瓷碗沿。
胤禎沉默了一下:“若曦她……性子靜,不喜見外人。”
“外人……”胤禛咀嚼著這兩個字,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自嘲。是啊,如今於她而言,自己可不就是“外人”麼。
“她身子……可還好?”他問,聲音更低了些。
“調養了幾年,比在宮裡時好多了。”胤禎回答得謹慎。
胤禛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他此來,似乎隻是為了確認這兩件事——孩子是否安好,她是否……真的安好。如今親眼見了,心中那塊壓了許久的巨石,仿佛鬆動了一些,卻又空落得更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