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晨光微熹,驅散了籠罩帝都的最後一絲夜色。巍峨的含元殿前,文武百官已依序肅立,鴉雀無聲。與昨日的喧囂盛典不同,今日殿前的空氣仿佛凝結了冰霜,每個人都神色凝重,揣測著那位攜北疆大勝之威、昨日已展露雷霆之怒的年輕帝王,今日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暴。
“陛下駕到——!”
隨著司禮太監一聲悠長尖銳的唱喏,殿內瞬間靜得落針可聞。蕭景琰身著玄底金繡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步履沉穩,自禦道儘頭緩緩行來。冕旒輕輕晃動,遮住了他部分麵容,卻更添一份天威莫測之感。他登上丹陛,轉身,於九龍盤繞的龍椅前坐下,目光平靜地掃過殿下百官。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海嘯般的朝拜聲響起,震得殿宇梁柱似乎都在微微共鳴。
“眾卿平身。”蕭景琰的聲音透過冕旒傳出,聽不出喜怒。
百官謝恩起身,垂手侍立,許多人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與禦座上的目光有絲毫接觸。
蕭景琰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題,聲音清冷:“昨日含元殿上,朕所問之事——麵對朝堂內外可能存在的腐敗積弊,當如何應對?諸位愛卿,思慮一夜,可有答案?”
短暫的沉寂後,內閣首輔李輔國手持玉笏,率先邁步出班。他須發微顫,麵色沉肅,躬身道:“啟奏陛下,老臣對此事,確有愚見,望陛下聖裁。”
“講。”蕭景琰吐出一個字。
李輔國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沉穩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陛下,老臣以為,貪腐之風,其源在於人心失教,私欲膨脹。故而,欲絕貪腐,當正本清源,以教化導之。臣建議,陛下可下旨,於國子監增設‘廉政’專學,選聘德高望重之大儒,編撰《廉潔訓典》,定期為朝中各部官員,尤其是新晉官員及地方大員,講授聖賢之道、為官之德、律己之要。使廉潔奉公之念,如春風化雨,深入人心,從根本上剔除官員貪腐之念想。此乃長治久安之策。”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於當前已存在之貪腐行徑,老臣以為……處理當以穩妥為上,不宜操之過急,手段亦不宜過於酷烈。可區彆對待:對於情節輕微、涉案不深、且有悔過表現之官員,當以教化、訓誡、責令退贓為主,給予其改過自新之機;唯有對那些證據確鑿、民憤極大、冥頑不靈之巨貪蠹蟲,方施以雷霆手段,明正典刑。如此,既可肅清部分敗類,又可避免牽連過廣,引起朝堂動蕩,乃至逼得某些人狗急跳牆,反生禍亂。此所謂‘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寬嚴相濟,方顯陛下仁德,亦保朝局穩定。”
這番話,四平八穩,引經據典,既提出了“教化”的長遠建議,又對當下處理給出了“溫和漸進”的策略,符合他一貫老成持重、力求平衡的執政風格,也代表了許多不願朝局發生劇烈變動的官員心聲。
蕭景琰靜靜地聽著,冕旒後的目光難以捉摸。待李輔國說完,他才緩緩開口:“李愛卿所言之‘教化’,確為長遠之策,可酌情采納。然……”
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質疑:“李愛卿言及處理當前腐敗,當以‘穩妥’、‘溫和’為主,以防動蕩?朕且問你,那些貪腐官員,在伸手攫取民脂民膏、中飽私囊之時,可曾想過‘穩妥’?在欺壓百姓、盤剝黎庶之時,可曾懷有半分‘溫和’之心?”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冰冷而犀利:“‘寬嚴相濟’?聽起來冠冕堂皇。然對蛀蟲寬容,便是對律法褻瀆,對民心辜負!有些病症,不下猛藥,不剜腐肉,便永無痊愈之日!對某些貪婪成性之徒,不將其打痛、打怕、打醒,他們便隻會覺得朝廷軟弱可欺,下次隻會變本加厲,藏得更深!李愛卿的‘教化’之策,朕記下了。至於這‘溫和包容’之論……”
他微微搖頭,雖未明言否定,但那語氣中的不以為然,已讓李輔國麵色一白,後麵想補充辯解的話,也生生咽了回去。
“陛下,”吏部尚書沈硯清適時出列,聲音清朗,“臣亦有數條淺見,鬥膽陳奏。”
“講。”蕭景琰頷首。
沈硯清挺直脊梁,目光掃過殿中神色各異的同僚,朗聲道:“臣以為,反腐肅貪,刻不容緩,且需剛猛果斷,輔以周密製度,方可見效。臣有三策!”
“其一,設密告重賞與鐵壁庇護之製。”他聲音鏗鏘,“允天下士民、乃至朝中任何官員,皆有權以密函形式,向專設之‘廉政風聞箱’檢舉揭發貪腐行為。經查屬實,舉報者除受朝廷褒獎外,可按涉案金額一定比例獲賞金!同時,朝廷須以鐵腕確保舉報者及其親族安危——可為其更名改籍,遷移安置,派專人保護,使其絕無後顧之憂!反之,若查實為惡意誣告構陷,則誣告者反坐其罪,從嚴懲處!以此激勵知情者勇於揭發,打破官官相護之壁!”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其二,改良科舉,專設‘經濟法紀’科,建‘廉政院’以養專才。”沈硯清繼續道,“擴大科舉取士範圍,除經義文章外,增設財稅審計、司法刑名、工程核算等實務專科。中此專科者,非直接授官,而是先入新設之‘廉政院’進行為期一至二年之專項培訓,專習查賬、偵緝、律法應用等技能。結業後,部分可充實都察院,部分可派駐各部及地方,專司監察審計,與現有風憲官員形成互補,極大擴展朝廷監察之耳目與專業能力!”
“其三,強化任官地域回避,推行‘鎖院抽簽’跨地輪調。”他拋出最具衝擊力的一策,“縣級親民官,不得在本籍五百裡內任職!州府一級之最高行政長官,任期以六年為限,屆滿必須跨道、跨路調任!調任之地,非由吏部或內閣議定,而是由陛下欽點重臣,於密封之‘鎖院’中,當眾從所有符合條件之地區名錄中隨機抽簽決定!以此徹底斬斷地方官員與本土豪強世家可能形成的利益勾結,削弱地方勢力坐大,令貪腐難以在固定地域長期滋生蔓延!”
沈硯清話音落下,整個含元殿內,死寂一片!
針落可聞!
許多官員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吏部天官。這哪裡是“淺見”?這簡直是平地驚雷,是要將現有的官場秩序、權力結構、甚至世家大族的根基都掀翻的驚天動地之策!
密告重賞?還要朝廷庇護?這豈不是鼓勵以下犯上,攪得官場人人自危?
專設經濟法紀科?廉政院培訓專才?這要動搖多少靠經義文章上位者的地位?
地域回避強化到五百裡?地方大員跨區輪調還要鎖院抽簽?這簡直是要把許多盤踞地方、經營數代的官員和家族連根拔起!
短暫的死寂後,如同沸油中滴入了冷水,殿內瞬間炸開了鍋!
“陛下!萬萬不可!”一名出身江南世家的禦史猛地出列,聲音尖厲,“沈尚書此言,看似有理,實則禍國殃民!密告之風一開,刁民惡徒必然借此構陷良臣,攪亂朝綱!專設雜科取士,置聖人經典於何地?鎖院抽簽,更是兒戲!地方治理,首重熟悉民情,如此頻繁盲目調換主官,必然導致政令不通,治理癱瘓,天下必生大亂啊陛下!”
“是啊陛下!沈硯清年少氣盛,思慮不周,其策激進冒險,絕不可行!”另一位與工部利益勾連頗深的官員也急忙附和,“如此大動乾戈,非但不能反腐,反會動搖國本,請陛下明鑒!”
“陛下三思!”
“此策斷不可行!”
“沈尚書危言聳聽,居心叵測!”
一時間,反對之聲甚囂塵上。出言反對者,或麵色激動,或義憤填膺,但仔細觀之,不難發現,這些人要麼自身出身地方大族,要麼所任職位油水豐厚,要麼就是與某些勢力集團關係緊密。沈硯清的方案,如同鋒利的手術刀,直指他們賴以生存或獲益的肌體,他們如何能不跳腳反對?甚至有人隱隱將矛頭指向沈硯清本人,暗示其“居心不良”。
蕭景琰高坐龍椅,冕旒輕晃,將下方百態儘收眼底。他心中明鏡一般。沈硯清所提三策,核心思想與昨日自己所述及八王爺補充的方案高度契合,甚至在某些細節上更激進一步。這顯然是沈硯清深思熟慮後,結合自身吏部職責的再創造。蕭景琰非但不介意這種“借鑒”,反而頗為欣賞沈硯清的膽識與執行力。此刻,他正在心中飛速權衡這些方案的利弊與實施難度。
然而,下方越來越嘈雜、幾乎演變成對沈硯清個人攻訐的反對聲浪,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心生煩躁。
“夠了!”
一聲蘊含著內勁的沉喝,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壓倒了所有嘈雜!整個含元殿猛地一靜,所有正在開口的官員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滿麵驚恐地望向禦座。
蕭景琰緩緩站起身,冕旒珠玉碰撞,發出清脆而冰冷的聲響。他目光如寒冰利刃,掃過方才叫嚷得最凶的幾個官員,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心底發寒:
“吵嚷什麼?朕今日開朝會,是讓爾等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提出方案,以供朕參詳決斷!不是讓你們在這裡拉幫結派,黨同伐異,攻訐同僚!”
他頓了頓,語氣中的冷意幾乎能凍結空氣:“怎麼?一聽到要對貪腐蠹蟲動真格,要觸及某些人的奶酪,要打破一些見不得光的規矩,你們就如此急不可耐地跳出來反對了?朕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們如此激動,是因為心裡有鬼,怕這些措施落到自己頭上?!”
“陛下!臣等絕無此意!臣等一片赤誠,皆為江山社稷著想啊!”那幾個被目光掃過的官員嚇得魂飛魄散,噗通跪倒,連連叩首。
“哼!”蕭景琰冷哼一聲,重新坐下,“是否赤誠,非憑口說。都給朕閉嘴!再有敢無故喧嘩、惡意攻訐者,以擾亂朝堂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