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纏綿而陰冷,仿佛永遠下不儘。
隨著皇帝震怒之下,暗影衛近乎傾巢而出的強力介入,這片魚米之鄉的表層平靜被徹底撕開。雖然針對吳江縣令周文楷滿門血案的直接調查,因凶手被乾淨利落地滅口而暫時陷入僵局,但暗影衛那無孔不入的觸角,卻在江南官場與民間織就的龐大關係網中,意外地攪動起了另一片更加汙濁的泥潭。
大量暗影衛以各種身份潛行於市井、穿梭於衙門、甚至滲透進某些高門大院。他們的首要任務雖是追查血案真凶及幕後黑手,但其職業本能和敏銳嗅覺,卻讓他們在調查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接觸、刺探到了江南官場盤根錯節的貪汙腐敗網絡。
這些信息,被以最高優先級源源不斷地彙總至坐鎮蘇州府的江南巡撫衙署,以及通過秘密渠道直報京城。新任江南巡撫本就是廉政學館出身,對貪腐深惡痛絕,又肩負皇命、壓力如山,得到這些精準情報,無異於手握利刃。他不再猶豫,更不畏懼可能的地方阻力,迅速調集手中可信的兵馬、衙役,並聯絡暗中配合的暗影衛,依據鐵證,展開了一場雷厲風行、規模空前的肅貪清洗。
短短十餘日,江南數府震動。
蘇州府一名與鹽商勾結、私放鹽引、貪墨巨萬的同知被直接從酒宴上鎖拿;鬆江府掌管海貿抽分的通判,因其縱容親屬壟斷市舶、收受倭商重賄而鋃鐺入獄;杭州府下轄某富庶縣的縣令及其主要佐貳官,因在曆年錢糧征收中巧立名目、與地方豪紳分潤,被一鍋端掉。更有數家昔日顯赫、在皇帝上次南巡後稍有收斂但暗中仍不乏不法之舉的世家大族,因被查出隱占田地、瞞報丁口、賄賂官員、把持訴訟等舊賬新罪,家主及核心子弟被迅速逮捕,家產被查封清點。
這場由血案意外引發的“附帶”清洗,其力度和廣度遠超江南官場和世家的預料。許多原本還在觀望、甚至暗中嘲笑周文楷“不懂規矩”而倒黴的官員和豪強,突然發現冰冷的鎖鏈已經套到了自己脖子上。一時間,江南官場人人自危,曾經緊密的利益同盟在朝廷的雷霆手段和暗影衛的無形威懾下,變得脆弱不堪,互相揭發以求自保者不在少數。
血腥的清洗確實嚴重震懾了其他地區的貪腐勢力。許多原本打算效仿張蘊道或江南某些勢力,以軟抵抗或暗中破壞方式對抗新政的官員和家族,見狀無不膽寒。皇帝的態度已然明確:無論是公然對抗,還是暗中作亂,乃至像周文楷案這樣觸及底線的血腥挑釁,最終引來的都隻會是更加猛烈、更加無情的打擊。不少情節較輕的腐敗分子開始更加“積極”地主動交代問題,退贓贖罪,以期獲得寬大處理。江南的血,似乎以一種殘酷的方式,為整個大晟的肅貪新政進行了一次“祭旗”和加速。
然而,這一切,落在某些隱藏在更深處的眼睛看來,卻有著另一番解讀。
皇宮深處,那座燭火永遠幽暗的宮殿。
黑衣人如同雕塑般跪在冰冷的地麵上,以最簡潔的語言,稟報著江南近日因暗影衛大規模介入而引發的連鎖反應——血案線索雖斷,但江南官場貪腐勢力遭到意外且沉重的打擊,許多原本可用或暗中關聯的“棋子”被拔除,潛在的支持網絡被大幅削弱。
“……大量暗影衛湧入,雖未直接觸及我們的核心,但借清掃腐敗之名,實則重創了我們在江南的諸多外圍枝蔓。許多可供驅策、提供錢糧消息的官員豪族,儘數落網。新任巡撫手段酷烈,幾乎不留餘地。”黑衣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燭火搖曳,將書案後那道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滅。良久,一聲聽不出喜怒的輕歎響起。
“果然……是我那位好侄子的風格。”那溫和的聲音緩緩說道,帶著一絲複雜的意味,似是讚歎,又似是冰冷的譏誚,“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他這更像是……雷霆掃穴,順帶碾死了路邊的螻蟻。哪怕主要目標暫時隱匿,但隻要出手,就絕不容許空手而歸,必定要有所斬獲,有所震懾。用一場意外的血案,反過來加速了他肅清江南吏治的步伐……嗬嗬,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他頓了頓,手指在案幾上輕輕劃動,仿佛在計算著什麼:“如此一來,我們在江南經營多年的許多暗線、錢糧來源、消息渠道,都受到嚴重打擊。陛下的刀,哪怕暫時沒砍到我們身上,這揮舞時帶起的風,也足以讓我們損失不小。”
下方的黑衣人抬起頭,麵具後的眼睛閃爍著詢問的光芒:“主上,那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應對?是否要設法乾擾他們的清洗,保住一些關鍵節點?”
“乾擾?”黑暗中的身影搖了搖頭,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來不及了,也沒必要了。陛下的目光已經被吸引到江南,暗影衛主力雲集,此時再去動作,無異於自投羅網。那些被掃掉的,終究隻是外圍,棄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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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前傾身體,燭光終於隱約照亮了他緊抿的唇角,那線條顯得格外冷硬:“通知所有核心成員,‘噬淵’計劃,必須提前啟動了。江南的變故,雖然打亂了我們部分節奏,但也未嘗不是一個機會——朝廷的注意力被吸引在南方,北疆新定,中樞看似穩固實則內部因肅貪而暗流湧動……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機會窗口。”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讓所有人都進入最高戰備狀態,隱蔽好,準備好。物資、人員、路線、接應點……所有環節,反複檢查,確保萬無一失。我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契機,一個能讓這潭水徹底攪渾、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的契機。”
他抬起手,似乎想拿起案上的什麼東西,但最終隻是虛空一握,仿佛要握住那跳動的燭火,又仿佛要扼住某種無形的命運。隱藏在陰影深處的眼眸,在這一刻似乎亮了一下,閃過一抹幽冷而危險的光芒,如同潛伏在深淵之底的巨獸,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凝視著上方那片即將被攪動的黑暗水麵。
“等待……並做好準備。”他最後說道,聲音消散在寂靜的殿宇中,隻留下無儘的懸念與寒意。
皇宮,承乾宮。
蕭景琰的臉色比窗外的天色還要陰沉幾分。他剛剛聽完關於江南肅貪進展的詳細彙報,成果不可謂不豐碩,一批蠹蟲被清除,官場風氣為之一肅。然而,當彙報轉到吳江血案調查部分時,殿內的空氣再次凝重起來。
“……凶手被滅口,現場處理極其專業,目前尚未發現指向性線索。對方反偵察能力極強,似乎對我們的行動模式有一定了解。”負責彙報的官員聲音艱澀。
蕭景琰沉默地聽著,指節一下下敲擊著龍椅扶手,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憤怒並未平息,隻是化作了更加深沉的冰冷。他知道,遇到真正的對手了。
這時,淵墨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殿側陰影中,微微躬身。
蕭景琰抬眼看去:“說。”
“陛下,”淵墨的聲音毫無起伏,卻帶來一個更壞的消息,“‘水墨’序列丙七、戊十一,確認失聯。最後傳回定期聯絡信號的時間,經推算,大約在吳江血案發生前後十二個時辰內。其最後已知活動區域,在蘇州府北部,鄰近吳江縣。”
蕭景琰敲擊扶手的動作驟然停止。他緩緩坐直身體,眼中銳光如電,直射淵墨:“暗影衛……失聯?而且是經驗豐富的水墨序列成員,就在血案發生地附近?”
“是。”淵墨垂下目光,“現場無打鬥痕跡殘留,亦未發現遺體或身份標識。如同人間蒸發,或……被同樣專業的力量處理掉了。”
“嗬……”蕭景琰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笑聲裡沒有溫度,隻有刺骨的寒意,“看來,我們的對手,比想象的還要棘手。不僅敢對朝廷命官滿門下手,還能察覺到暗影衛的蹤跡,並有能力讓兩名資深暗影衛無聲無息地消失……”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窗前,望著外麵沉沉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這厚重的黑暗,看清隱藏在其後的猙獰麵目。
“他們的目的,絕不單純是為了阻礙反腐。”蕭景琰的聲音低沉而肯定,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確認的事實,“如此酷烈的手段,如此縝密的善後,甚至可能擁有能與暗影衛部分序列抗衡的隱秘力量……這絕非尋常利益之爭所能驅動。他們到底想乾什麼?示威?攪局?還是……有更大的圖謀?”
他腦海中飛速閃過各種可能性:前朝餘孽?敵對國家的秘密滲透?朝中某個龐大政治集團的終極反撲?亦或是……與北狄覆滅後某些逃脫的殘餘核心勢力有關?每一種可能都指向更深、更危險的漩渦。
思考良久,蕭景琰猛地轉身,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更不能自亂陣腳。反腐要繼續,江南要穩住,但針對這股暗處勢力的防範,必須提到最高級彆!”
他看向淵墨,一字一句下令:“傳令所有暗影衛序列,即日起,執行‘鐵壁’預案。所有外派人員,提高警戒級彆至‘危’。各序列之間,加密聯絡頻率,增加交叉驗證暗號。任何人員,無論等級,一旦發現被跟蹤、襲擊跡象,或與總部失去聯係超過預定時間,其所屬序列必須立即啟動應急核查並上報!”
他略微停頓,補充了最關鍵的一條:“所有外勤行動,特彆是進入江南及類似高風險區域,取消單人及雙人模式。以五人為最低行動單位,組成戰術小組,指定組長,明確分工。小組必須定時、定點向直屬上級及總部雙重加密彙報,保持動態聯絡。一切行動,以保障自身安全、避免無謂損失為第一優先!朕要的是挖出毒瘤,不是讓朕的利刃白白折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