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漱玉軒廢墟核心的路,越走越顯得荒誕而壓抑。焦黑的斷木、扭曲的金屬、濕漉漉的灰燼與破碎的琉璃瓦混雜在一起,空氣中那股混合了焦糊、水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蛋白質燒灼後的淡淡氣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來者,這裡曾發生過怎樣慘烈的事情。禁衛軍的崗哨愈發密集,目光警惕如鷹,掃過每一個靠近的人。
三王爺蕭景禹的腳步越來越沉,呼吸也越發粗重。八王爺蕭景明攙扶著他的手穩定有力,臉上依舊是那種沉痛的肅穆,隻是眼底深處,那縷審視的光芒越發清晰。方才兄弟間那番低聲對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未平息。
終於,他們來到了那片被嚴密圈起的核心區域。原本華麗的漱玉軒主體建築已蕩然無存,隻餘下一些焦黑的礎石和殘牆,勾勒出曾經的輪廓。一處明顯被清理出來的空地中央,以數塊蒙著白布的木板臨時搭成了一個簡陋的台子,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白色幔帳,隔絕了內裡景象,但那股特有的氣味卻無法被完全掩蓋。四周站立著數名刑部的吏員和兩名麵無表情的大理寺官員,更外圍則是披甲持戟、目不斜視的禁衛軍精銳。
沈硯清落後幾步跟隨,此刻也趕到近前,對守在此處的刑部官員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官員點頭,示意旁邊的吏員輕輕掀開了白布幔帳的一角。
一股更濃烈的氣味撲鼻而來。蕭景禹身體猛地一顫,掙開蕭景明的手,踉蹌著撲到近前。白布下的景象,讓他瞬間如遭雷擊,僵在原地,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的確是一具焦屍。一具幾乎完全碳化、蜷縮成一團、麵目全非、隻能勉強看出人形的可怕殘骸。焦黑的骨骼暴露在外,一些地方粘連著尚未完全焚儘的、焦糊的深色物質。屍體保持著一種怪異的蜷縮姿態,左手似乎緊緊攥著什麼,右手壓在身下。在專門布置的、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這景象足以讓任何心智正常的人感到強烈的生理不適與精神衝擊。
“老……老六……?”蕭景禹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顫抖。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卻又在即將碰到時猛地縮回,仿佛那焦黑之物帶著灼人的地獄之火。他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被旁邊的蕭景明和一名眼疾手快的吏員急忙扶住。
蕭景明也看到了那具焦屍。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眉頭緊緊鎖起,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痛”與“不忍卒睹”的神色。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強壓心頭的翻湧,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沉痛的水光。他扶著搖搖欲墜的三哥,聲音沙啞而低沉:“六哥……真的是你……何以……至此啊……”
他的悲痛看起來同樣真切,甚至比三王爺那種外放的嚎啕更具一種內斂的衝擊力。但在沈硯清冷眼觀察下,蕭景明在最初那瞬間的視線落點,似乎並非完全在屍體本身,而是飛快地掃過了屍體周圍的地麵、那簡陋的木台邊緣,甚至……屍體那奇特的蜷縮姿態和那隻緊握的左手。
蕭景禹已是涕淚橫流,泣不成聲,對著那焦黑的遺骸,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兄弟舊情,悔恨自己未能及時察覺危險,痛罵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凶手。情緒徹底崩潰。
蕭景明一邊低聲勸慰著三哥,一邊對旁邊的刑部官員道:“這位大人,可否……讓我們兄弟,單獨與六哥……待一會兒?片刻就好。”
刑部官員麵露難色,看向沈硯清。沈硯清略一沉吟,微微點頭,示意周圍人稍微退開幾步,背轉身去,但仍保持在能聽到異常動靜的距離。他也退後了幾步,目光卻並未完全離開兩位王爺,尤其是八王爺。
蕭景明扶著幾乎癱軟的三哥,靠近那蒙著白布的屍體。他並沒有真的去觸碰,隻是站在極近的距離,深深地看著,口中低聲念著什麼,似在禱告,又似在自語。他的目光,極其隱秘而快速地再次掃過幾個關鍵點:屍體的口腔部位、身下木板縫隙、以及那隻蜷曲的左手下方極其細微的一點空隙。
片刻之後,他似是不忍再看,攙扶著泣不成聲的三哥緩緩退開,對沈硯清道:“有勞沈尚書,我們……看過了。送三哥回去休息吧,他……受不住了。”
沈硯清點頭,示意隨從上前幫忙攙扶幾乎虛脫的三王爺。自始至終,蕭景明都保持著那種沉重而克製的悲痛,隻是在轉身離開前,他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那被白布重新掩上的焦屍,眼中飛快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是疑惑?是釋然?還是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慮?
他沒有再與三哥進行任何私下交流,隻是儘職地照料著悲痛過度的兄長,在沈硯清的陪同下,默默離開了這片令人窒息傷心地。沿途,他恢複了沉默,隻是眉頭始終未曾舒展,仿佛沉浸在巨大的哀思與某種深沉的思慮之中。
禦書房內,炭火靜靜燃燒,驅散著初春傍晚的微寒,卻驅不散彌漫在君臣心頭的凝重迷霧。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沈硯清詳細稟報了陪同兩位王爺吊唁的整個過程,尤其是二人看到焦屍後的每一分反應、每一句言語、每一個細微動作。
蕭景琰聽完,手指在輿圖上無意識地劃動著,目光深邃:“三叔悲慟欲絕,情難自抑,應是真情流露居多。八叔……哀而不亂,悲中有察,甚至在那種情形下,仍不忘觀察細節,請求獨處片刻……”他冷笑一聲,“他到底是想和死去的兄弟說幾句悄悄話,還是想……確認些什麼?”
“臣亦有此疑。”沈硯清沉聲道,“八王爺對遺骸的觀察,似乎帶有目的性。而且,他最後離去時那一眼,含義頗深。似乎……那具焦屍的狀態,與他預想的,或與他所知的情況,有某種微妙的出入?”
蕭景琰頷首,將刑部侍郎鄭元呈上的那個油布小包推到沈硯清麵前:“看看這個。”
沈硯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裡麵那塊黑褐色、質地奇特的火漆殘留物,邊緣似乎還帶著一點點極其微弱的、異於常物的暗紅色反光。“這就是……鄭元所說,在屍身下方發現的火漆殘留?”
“不錯。”蕭景琰目光銳利如刀,“暗影衛‘龍淵’的初步查驗已有回複。此物確為火漆,但配方極為特殊,以南海某種罕見的樹脂混合西域流沙金粉、少量赤鐵礦末及數種秘藥調製而成,不僅粘合牢固、印跡清晰難仿,更有一個特性——遇高溫雖會變形碳化,但其核心成分中的金粉與礦物在特定角度光線下,仍會保留極其微弱的獨特光澤,且不易被完全焚毀。更重要的是,這種配方的火漆,據暗影衛從北狄王庭舊檔中零星記載推斷,極可能是北狄王室用來密封最機密文書,尤其是……單於或王子級彆直接下達給最高等級密探的‘狼吻密令’所用!”
“狼吻密令?”沈硯清倒吸一口涼氣,“那暗格中的密信……”
“暗格中信件上的火漆,因保存相對完好,顏色暗紅帶金絲,印鑒為狼首彎月,與描述相符。而這塊殘留物,雖已碳化變形,但‘龍淵’匠人在特殊燭光下,勉強辨認出其邊緣曾有的印記輪廓,與狼首彎月印鑒的一部分高度相似!”蕭景琰語氣冰寒,“也就是說,這塊火漆,極有可能來自那些通敵密信!它出現在六皇叔焦屍的身下,緊貼骨骼……”
沈硯清思維飛速運轉:“有兩種可能。其一,六王爺臨死前,仍緊握或貼身藏著這樣一封密信,被燒時掉落身下。其二,有人將這樣一塊火漆殘片,刻意放置於屍身之下,作為栽贓的鐵證!”
“若是第一種,”蕭景琰緩緩道,“一個自知將死或被迫赴死的人,為何要緊緊攥著能證明自己通敵大罪的證物?是執念?是懺悔?還是想留下線索?若是第二種……”他眼中寒光閃爍,“那這栽贓者,不但能拿到這種北狄王室專用的特製火漆,還知道將其‘合理’地放置在屍體下方,偽造出死者隨身攜帶的假象……其對細節的考究,令人心驚。而且,這恰恰說明,那暗格中的密信,很可能也是偽造的!否則,何須多此一舉,再放一塊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