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兵馬司胡同,曆來是龍蛇混雜之地。今日恰逢大集,狹窄的巷道被人流車馬塞得水泄不通。空氣中蒸騰著汗臭、牲畜的膻氣、廉價脂粉的甜膩,以及各種吃食攤子炸、煮、蒸、烤混雜出的濃烈氣味,形成一股粘稠而躁動的市井氣息。
沈煉帶著李石頭和張猛擠過摩肩接踵的人流。張猛左臂纏著臨時撕下的布條,布條外滲出的暗紅已微微發烏。他臉色有些發白,額角沁著汗珠,卻依舊挺直腰板,一聲不吭。
衝突起得突然。兵馬司的人巡查時與一個販賣私鹽的鹽梟起了爭執。那鹽梟凶悍異常,身邊幾個幫手也頗有蠻力。本已控製住場麵,混亂中一個鹽販子竟狗急跳牆,抽出暗藏的短叉便刺!首當其衝的張猛反應極快,用臂膀硬生生格開了刺向李石頭後心的一擊,代價便是被鋒利的叉尖劃開一道寸許長的血口,深可見骨。
“讓開!錦衣衛辦差!”李石頭奮力推開擋路的人群,為沈煉和張猛開路。
穿過喧鬨的集市,轉進一條相對清靜的巷子,那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市井濁氣頓時淡了許多。巷子儘頭,一塊褪色的“濟世堂”匾額懸掛在一間門麵不大的藥鋪門楣上。深色的門板敞開著,飄散出濃鬱卻不刺鼻的藥草苦香,宛如一處濁世中的清泉。
這就是濟世堂。
沈煉攙扶著張猛踏入店內。一股清涼的藥香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沾染在身的集市喧囂和血腥味。鋪子內光線明亮,收拾得異常整潔。一排頂天立地的黑漆木藥櫃貼牆而立,無數小抽屜密密麻麻如同蜂巢,每個抽屜上貼著泛黃的標簽,用娟秀的小楷寫著藥名:當帰、茯苓、地黃、柴胡……空氣中浮動著陳年木料、紙張、以及無數種藥材混合而成的、沉穩而複雜的苦香。
靠牆一張長木櫃台擦拭得纖塵不染,上麵擺放著紫銅秤盤、小巧的黃銅藥碾、搗藥的石臼木杵。角落裡設著一個小小的診療區,用素色紗簾半遮著,隱約可見一張鋪著乾淨白布的診桌。
“蘇大夫!蘇大夫!”一個機靈的學徒模樣的少年見三人進來,立刻朝後麵喊道,尤其是看到了張猛臂上帶血,更顯急切。
藥鋪裡還有兩個等待抓藥的客人,見到身著飛魚服、臂膀滲血的張猛,下意識地退開幾步,眼神帶著驚疑和打量。簾子輕動,一個人影走了出來。
這便是蘇芷晴。
她穿著半舊的月白色細棉布衫裙,腰係一條靛青圍裙,襯得身姿纖巧。頭發隻簡單地用一支素銀簪子在腦後挽了個髻,幾縷烏發散落鬢邊,清爽利落。皮膚是久在藥鋪不見天日的白皙,眉眼清秀溫婉,帶著一股書卷氣的寧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沉靜如同秋日潭水,此刻看到張猛的傷,微微一凝,掠過一絲醫者的專注。
“幾位大人請這邊坐。”她的聲音也如同清泉滑過玉石,平穩柔和,並無多少麵對官差的緊張。她放下手中一包剛稱好的藥材,徑直走到小診區,示意張猛坐下。
沈煉和李石頭扶著張猛坐到那鋪著白布的長凳上。蘇芷晴走到水盆前,淨了手,又從一個櫃子裡取出一卷乾淨的白棉布、一把細長的鑷子、一瓶氣味刺鼻的藥酒。她的動作流暢有序,帶著一種近乎潔癖的嚴謹。
“小五,燙一罐白水,浸幾塊新棉布。”她頭也不抬地吩咐那少年學徒。
“是,蘇大夫!”少年飛快跑向後堂。
蘇芷晴回到張猛身前,輕聲道:“這位大人,請忍一忍。”她的目光完全凝注在傷口上,動作輕柔卻利落地解開那汙糟的布條。
血腥味混著汗味散開。傷口皮肉翻卷,邊緣因拉扯有些外翻,沾染了灰塵泥土。
蘇芷晴秀氣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這種傷口,她見過不少,通常的處理法子無非是藥酒猛灌以“消毒”,再敷上些金瘡藥止血生肌。藥效如何,往往全憑天意與傷者自身造化。
她拿起藥酒瓶,拔開塞子,濃烈的辛辣氣味彌漫開來。蘇芷晴拿起一塊乾淨的棉布,蘸飽了藥酒。
“大夫……”一直沉默觀察的沈煉突然開口,聲音低沉,“且慢。”
蘇芷晴動作一頓,抬眼看向沈煉。這位穿著深青飛魚服、神情冷肅的年輕總旗,自進店來便極少言語,隻是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
“大人有何指教?”蘇芷晴眼中帶著一絲職業性的疑問。
“這傷口,”沈煉指了指張猛的手臂,語氣冷靜如同分析案情,“汙物甚多。藥酒刺激性強,殺毒恐有不淨之虞,且劇烈疼痛下易痙攣,不利後續縫合。”
“縫合?”蘇芷晴清澈的眸子裡第一次掠過明顯的驚愕。她對“不淨”有模糊感知常聽父親提過“穢毒”),但“縫合”傷口?此乃大創,多見於戰場刀劍傷,手法粗暴,以鐵針麻線強行拉合,痛入骨髓,且十之七八後會腐壞高熱而亡。民間尋常大夫,極少敢為。
眼前這位錦衣衛大人,竟用如此平靜的語氣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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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煉沒理會她的驚愕,繼續平靜道:“當務之急,是徹底清除創口內外異物及壞死汙損組織。應以溫鹽開水反複衝洗,再用消毒器具他用了一個令蘇芷晴一時難以理解但感覺指向明確的詞)探查剔除深入皮肉的泥沙草屑。創緣清理乾淨整齊後,方可用細針線非麻線,不易引發膿毒)精準對合皮肉,加以縫合,方可加速愈合,減少瘢痕。”
他的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藥鋪裡字字清晰。李石頭聽得目瞪口呆,張猛也詫異地看向自家總旗。那兩個抓藥的客人更是大氣不敢出,悄悄豎起耳朵。
蘇芷晴完全愣住了。她抓著藥酒瓶子的手僵在半空,腦中反複回響著沈煉的話:“清除異物…壞死汙損組織…溫鹽開水…精準對合…減少瘢痕…”
每一個詞語都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的醫者心湖中激起前所未有的漣漪。這絕非江湖遊醫的土方偏方,而是一種邏輯清晰、目標明確、帶著某種冷酷精確性的處理思路!
“大人……”蘇芷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您……通醫術?”
“略知一二。”沈煉避重就輕,目光落在那瓶藥酒上,“此物含大量生烈之氣,雖可殺毒,但亦易灼傷皮肉,反而阻礙新生。用之於潔淨傷口或可,用於此等汙染創傷,利大於弊。”
這時,學徒小五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陶罐和一小盆燙過的潔淨棉布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