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晨霧裹著桂花香漫進南城,濟生堂的藥櫃在薄霧中若隱若現,檀木香氣混著陳皮、半夏的藥香,在青石板路上洇出一片朦朧的暖。孫掌櫃正踮著腳從頂櫃取藥材,靛青衫子的袖角沾著星點藥粉,嘴裡念叨著:“秋燥傷肺,得把川貝母多備些……”
“孫伯,我來幫您。”穿月白衫子的少女從後堂轉出來,發間木簪墜著粒小珊瑚珠,隨著她抬手的動作輕輕搖晃。她接過孫掌櫃手裡的川貝母,指尖掠過藥鬥上的銅漆,留下淡淡藥漬——那是常年搗藥留下的痕跡。
“芷晴啊,”孫掌櫃眯眼笑,“沈總旗該來換藥了。昨兒我瞧他走路都帶風,今兒倒像被霜打蔫的菊瓣兒。”
蘇芷晴正將川貝母倒在粗布上篩藥,聞言手頓了頓。篩子輕晃,米白色的藥末簌簌落下,在晨光裡織成一片霧網。她望著藥櫃最底層的青瓷罐——那是沈煉專用的藥罐,罐口還沾著半塊沒擦淨的藥漬,是前日她熬枇杷膏時濺上的。
“許是案子查得累。”她垂眸繼續篩藥,聲音輕得像落在藥末上的晨露,“前兒西市的繡坊案,他熬了三個通宵呢。”
日頭爬上屋簷時,沈煉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藥鋪門口。
他裹著件玄色直裰,領口鬆鬆係著,發梢沾著秋露,整個人像浸在涼水裡的劍,寒氣逼人。孫掌櫃剛要迎上去,卻被蘇芷晴輕輕拽了拽衣袖。她望著沈煉泛紅的眼尾和眼下青灰,指尖在藥篩上無意識地摩挲——這是他最近第三次換藥遲到,前兩次說是“查案”,這次連理由都沒給。
“沈總旗,”蘇芷晴迎上去時,手裡多了個藍布藥包,“可算把您盼來了。”她聲音裡帶著慣常的溫和,眼尾卻微微下垂,像隻受了委屈的雀兒。
沈煉接過藥包,指尖觸到她掌心的溫度,喉結動了動:“這幾日……多謝。”
“謝什麼?”蘇芷晴歪頭笑,發間珊瑚珠晃出細碎的光,“您替南城百姓辦案,該我們謝您才是。”她轉身引他去後堂,裙裾掃過青磚,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艾草香。
後堂的藥爐正“咕嘟咕嘟”響著,陶壺嘴冒出白汽,在窗紙上洇出團模糊的雲。蘇芷晴掀開爐蓋,用竹夾夾起塊山核桃木添進去,火星子劈啪炸開,映得她耳後那粒朱砂痣愈發鮮豔。
“坐。”她指了指條凳,將藥包放在腳邊的竹籃裡,“今日的藥要溫著喝,孫伯說您肺熱。”
沈煉依言坐下,目光落在她垂落的發間。那支檀木簪他認得,是前日在繡坊案現場,他從泥水裡撿起來的——傘骨斷裂的月白油紙傘,簪頭並蒂蓮缺了半瓣,卻被她用紅繩係著,重新彆在發間。
“沈總旗?”蘇芷晴的聲音將他拽回現實。她正捏著銀針挑開他臂上的舊繃帶,針尖在晨光裡泛著冷光,“傷口結痂了,可周圍還是紅腫。”
沈煉望著她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昨夜在值房翻卷宗時,案頭那盞茶。碧螺春的湯色清冽,浮著兩片新展的茶芽,是蘇芷晴親手泡的。他從前隻喝烈酒,可那日竟覺得,這茶比最醇的燒刀子還暖。
“不疼。”他說,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
蘇芷晴的手頓了頓。她能感覺到他臂上的肌肉在緊繃——這是他撒謊時的習慣。她低頭繼續解繃帶,指尖觸到傷口邊緣時,微微皺了眉:“昨日換藥時,孫伯說您喝藥總剩半碗。”
沈煉的睫毛顫了顫。他確實沒喝完。藥汁太苦,混著川貝的腥甜,像極了那夜雨幕裡的血味。可此刻,蘇芷晴的手指正輕輕撫過他的傷疤,溫度透過粗布繃帶滲進來,比任何藥汁都讓他心慌。
“我明日……”
“沈總旗。”蘇芷晴突然抬頭,眼尾還沾著藥粉,“您上次說,我阿爹的《洗冤集錄》注本,要借我看三日。”
沈煉一怔。那是他前日在藥鋪後堂翻到的舊書,書頁間夾著蘇明遠的批注,墨跡已有些模糊。他當時順口應了,卻忘了還。
“在值房案頭,”他說,“我讓趙小刀送過來。”
蘇芷晴笑了,眼尾的細紋像朵綻放的花:“不用急。您先喝藥。”她端起陶壺,倒了碗褐色的藥汁,遞到他麵前時,手腕微微傾斜——壺嘴避開了他手背上的舊疤,那是去年審犯人時被刀砍的。
沈煉接過碗,指尖觸到碗壁的溫度。藥汁表麵浮著層冰糖,是蘇芷晴偷偷加的。他從前最厭甜,可此刻望著碗裡的漣漪,竟覺得這甜像根細針,輕輕挑開了心裡那團亂麻。
送走沈煉後,蘇芷晴回到藥爐前。陶壺裡的藥汁正翻著泡,她舀起半勺,放在舌尖嘗了嘗——苦,但甜得恰好。
“芷晴,”孫掌櫃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你給沈總旗的藥……加了酸棗仁?”
蘇芷晴手一抖,藥勺“當啷”掉進陶壺。她彎腰去撿,耳尖紅得像要滴血:“孫伯……”
“傻丫頭。”孫掌櫃笑著搖頭,從藥櫃頂層取下個青瓷罐,“我早看出來了。你前日配藥時,特意多抓了把茯神,昨日又把遠誌換成了更溫和的合歡皮。”他將青瓷罐放在她麵前,“這是最後一撮野山參須子,你加進去吧。”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蘇芷晴望著罐中參須,眼眶發熱。野山參須子是孫掌櫃攢了三年的,說是要留給老母親的壽禮。
“可……可沈總旗的傷……”
“傷是外傷,心藥還得心藥醫。”孫掌櫃拍了拍她的手,“那孩子,我瞧著比你阿爹走那會兒還蔫。前日在鋪子裡,他盯著你發間的檀木簪看了半柱香,嘴裡還念叨‘明遠的批注該補了’……”
蘇芷晴的指尖微微發抖。她想起那日沈煉翻書時的模樣——他戴著玳瑁眼鏡,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發間,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極了阿爹生前在案前寫醫案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