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灘那場烈日下的釘魂之戰,像一瓢滾燙的鉛水,澆鑄進了陳七童六歲的魂靈。
三屍釘穿透棺木時那令人牙酸的“噗嗤”聲,汙穢黑氣衝天而起的腥臭,還有爺爺釘完最後一釘後那瞬間坍塌般的虛弱……這些畫麵混合著亂石灘滾燙岩石烙鐵般的熱度,在他心底反複灼燒。
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連刮篾條時都抿緊了嘴唇,小臉上稚氣未脫,卻過早地蒙上了一層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甚至可以說是沉鬱。
紙紮鋪角落裡那些靜默的紙人,在他眼中不再僅僅是散發陰冷氣息的物件。他能隱約“看”到它們空腔內部,如同蒙塵蛛網般盤踞的、極其稀薄的“念”絲——那是逝者親屬燒化時殘留的哀思,或是紙紮匠灌注進去的、引導亡魂的微弱意念。
這些“念”絲無風自動,如同渴水的魚,在無形的介質中微微搖曳,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寂寥與期盼。爺爺嚴厲的警告依舊如同無形的鐵柵,讓他不敢觸碰,隻能默默“看”著。
熬漿糊陶罐下的火盆,成了他無意識靠近的角落。那簇跳躍的橘黃色火焰,在他特殊的感知裡,如同一個微小而溫暖的生命源泉。
絲絲縷縷淡得幾乎透明的、帶著微弱生機的“暖”氣,持續不斷地從火苗中升騰、彌散,與鋪子裡無處不在的紙錢焦糊味和竹篾清冷氣息交織在一起。
當他屏息凝神,甚至能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如同春日融雪般純淨的暖意,順著指尖悄然流入他冰冷的手掌,帶來短暫的慰藉。他不再僅僅是靠近,有時會趁著添柴的間隙,將小手虛懸在火苗上方不遠處,感受那股微弱的暖流在掌心盤旋。
對“氣”的感知,更是躍上了一個全新的台階。
瘸叔再次踏進鋪子時,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泥土腥氣、淡淡屍氣和自身蠻橫煞氣的“氣場”,在陳七童的感知中,如同披著一件厚重、邊緣銳利的蓑衣。他甚至能“看”到蓑衣上沾染的幾縷極其暗淡、如同水漬般正在緩慢消散的暗紅汙跡——那是張屠戶凶煞之氣的殘餘。
而當瞎婆焚香的氣息從村西頭飄來時,不再是模糊的暖香或寂寥,他能清晰地“看”到幾縷細如發絲、堅韌異常的銀白色“引”線,從她小屋的方向探出,如同活物般在虛空中蜿蜒遊走,最終消失在莽莽山野的不同方向。其中一縷,似乎正指向瘸叔家所在的方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般的波動。
爺爺陳三更將孫子身上這些日益顯著的變化儘收眼底。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喜色,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凝重。
他依舊沉默地糊著紙人,隻是動作明顯遲緩了許多,偶爾會停下,渾濁的目光穿過低矮的門框,望向村道上稀落的行人,眼神複雜難辨。
日子在這種表麵的平靜與暗湧的異樣中滑過。
這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紙,脆弱的白。竹篾,青裡透黃的筋骨。
陳七童的小手,指節還帶著奶娃娃特有的圓潤窩兒,穩穩捏住了那把薄如柳葉的篾刀。
刀鋒沿著青竹的紋理遊走,發出極細微的“嘶嘶”聲,仿佛竹子在歎息。一片薄而均勻的竹篾,便在他掌心舒展開來。
爺爺陳三更坐在矮凳上,叼著那杆磨得油亮的黃銅旱煙鍋,煙鍋裡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珠子藏在嫋嫋青煙後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孫子手裡的動作。
“七童,篾,是骨。”爺爺的聲音不高,帶著煙熏火燎的沙啞,沉甸甸地砸在鋪滿紙屑的地上,“骨不正,魂不安,紮出來的東西,站不住,也走不遠。”
“嗯!”七童用力點頭,脆生生的應和像顆小石子兒投入深潭,沒激起多少漣漪。他捏起一段細麻繩,小手翻飛,靈活得驚人。
篾片在他指間交錯穿插、纏繞打結,一個馬頭的骨架雛形,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清晰、挺拔起來。那骨架的線條,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精準與流暢,透著股說不出的勁兒。
牆角堆著紮好的紙人紙馬,花花綠綠,簇新得有些刺眼。一隻灰撲撲的蛾子,不知何時撞破糊窗的高麗紙飛了進來,竟不去撲那昏黃的油燈,反倒繞著七童剛紮好、還未糊紙的一個小童人偶打轉,翅膀扇動,落下細微的粉塵。那紙童空洞的眼窩,似乎也正“看”著它。
門簾“嘩啦”一聲被粗魯地掀開,帶進一股子濕冷的、裹著泥腥氣的風。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半邊身子幾乎被一個碩大的、散發著濃烈藥草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氣味的麻布口袋壓彎了腰。
是瘸叔。他左腳拖在地上,發出“嚓…嚓…”的摩擦聲,那條壞腿走起路來,像把沉重的鈍刀在刮著地麵。
“陳老鬼!”瘸叔的聲音像破鑼,震得屋頂紙屑簌簌往下掉,“老規矩,急活兒!西頭趙家那淹死的小子,明兒出殯!要快!”他費力地把那沉重的麻袋挪到牆角,發出沉悶的“咚”一聲,仿佛那袋子裡裝的不隻是屍體,還有沉甸甸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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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屋內,落在七童手裡那個幾乎成型的馬頭骨架上,破鑼嗓子陡然拔高,“嗬!這小崽子……手底下有活兒啊!這馬頭紮的……嘖嘖,陳老鬼,你家這七童,怕不是比你當年還邪乎幾分?”
爺爺眼皮都沒抬,隻把旱煙鍋在鞋底上“梆梆”磕了兩下,煙灰簌簌落下。“少放屁,”他哼了一聲,聲音依舊沙啞,“七童,去把黃裱紙拿來,厚實點的。”
七童放下手裡的活計,像隻靈巧的小耗子,哧溜一下鑽到角落的紙堆裡翻找起來。
角落裡堆著成捆的各色紙張:脆白的高麗紙、染得鮮亮的彩紙、厚實的黃裱紙……空氣裡常年浮動著膠水、漿糊、紙張和顏料混合的獨特氣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揮之不去的陳年煙火氣。
“邪乎?”爺爺又低低哼了一聲,重新給煙鍋填上煙絲,就著油燈的火苗點燃,“童子身,三把火旺著呢。紙紮這一行,童子不點睛,這是鐵打的規矩。”他吐出一口濃煙,煙霧繚繞中,眼神似乎飄向了門外陰沉沉的天。“紮得再像,沒那一點‘靈’,終究是死物。”
“靈?”瘸叔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笑容裡帶著說不清的意味,“陳老鬼,你糊弄鬼呢?咱陰八門裡刨食的,誰不知道你陳三更當年那點事兒?你當年紮的那匹‘走陰駒’,可是……”他話沒說完,目光觸及爺爺驟然冷厲下來的眼神,後半截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隻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門簾又是一動,悄無聲息。一個佝僂的老太婆拄著拐杖“篤篤”地挪了進來。她雙眼的位置隻剩下兩道深深的、鬆弛的褶皺,眼皮緊緊閉合著,仿佛從未睜開過。
是問香婆,瞎婆。她懷裡緊緊摟著一個小布包,布包很小,卻像是墜著千斤重擔,壓得她本就佝僂的腰更彎了幾分。
“三更哥……”瞎婆的聲音又輕又飄,像隨時會斷的蛛絲,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疲憊和哀慟,“……勞煩您了。”
爺爺站起身,臉上的溝壑在油燈下顯得更深了。他接過那個小布包,動作異常小心,仿佛捧著的是滾燙的炭火,又或是易碎的琉璃。
布包打開,裡麵是一件磨破了邊的小褂子,洗得發白,上麵還殘留著幾塊洗不掉的深褐色汙漬。褂子上,放著一小綹枯黃細軟的頭發。
“這是……村尾柳寡婦家那個撞了邪祟、沒熬過去的娃?”爺爺的聲音低沉下去。
瞎婆沒回答,隻是用那雙空茫的“眼”窩朝著爺爺的方向,乾癟的嘴唇哆嗦著,幾滴渾濁的淚從那緊閉的眼縫裡滲出來,沿著深刻的皺紋蜿蜒爬下。
“娃……苦啊……沒個囫圇身子……魂兒都……都散在野地裡了……”她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爺爺的袖子,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求您……求您給娃……紮個囫圇的替身……引引路……讓他……讓他能找著去下頭的道兒……彆……彆成了孤魂野鬼啊……”那聲音裡的淒楚,像冰冷的針,紮進這彌漫著紙錢煙火氣的屋子每一個角落。
七童抱著厚厚一遝黃裱紙站在旁邊,小小的身子繃得筆直。他仰著小臉,看看爺爺手中那件小小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褂子,又看看瞎婆臉上無聲流淌的淚水。
他不懂什麼叫“魂兒散了”,也不懂“孤魂野鬼”有多可怕,但他知道瞎婆很傷心,像被剜走了心肝一樣傷心。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沉甸甸地壓在他小小的胸口,悶得他透不過氣。他下意識地,小手攥緊了懷裡的黃裱紙。
爺爺沉默了很久。油燈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動,映著那件小褂子上的汙漬,也映著瞎婆臉上的淚痕。終於,他長長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抽出,帶著沉重的回響。
“成。”隻一個字,卻像耗儘了他所有力氣。他小心翼翼地將小褂子和頭發重新包好,動作輕柔得像在安撫一個沉睡的嬰兒。“七童,”他轉向孫子,聲音啞得厲害,“這趟活兒,你來做。”
瘸叔猛地倒抽一口冷氣,那隻獨眼瞪得溜圓,像是要從眼眶裡蹦出來。“陳老鬼!你瘋魔了?!”他指著七童,手指都在抖,“他才多大?毛沒長齊!還是個童子雞!給枉死的小鬼紮引路替身?這活兒多邪性你不知道?衝撞了,這孩子……”他急得直跺那條好腿,那隻壞腳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爺爺沒理會瘸叔的咆哮。他隻是定定地看著七童,那雙渾濁的老眼裡,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東西——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是刀割般的不舍,但最終,沉澱下來的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
他走到牆角,挪開幾個紮好的紙人,從最底下抽出一根顏色奇特的竹篾。那篾片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近乎凝固血液的暗紅色澤,在昏黃的油燈下幽幽發亮,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動。
“用這個。”爺爺把那根紅得妖異的篾片放在七童麵前的小木案上,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那聲音不大,卻像驚雷一樣在七童耳邊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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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童看看那根紅篾,又看看爺爺的臉。爺爺臉上那些深刻的皺紋,此刻像刀刻的符咒,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凝重和……期待?他小小的胸膛裡,那股悶悶的感覺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熱流,從心口直衝上頭頂。
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小手,穩穩地拿起了那根紅篾。篾片入手微涼,帶著竹子的硬挺,但那暗紅的色澤,卻像有暖意透出來。
瘸叔還在旁邊跳腳,嚷嚷著“壞了規矩要遭報應”,瞎婆也緊張地攥緊了拐杖,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七童的方向。
七童卻像沒聽見。他低著頭,小手拿起篾刀,開始剖開那根紅篾。刀鋒劃過暗紅的竹皮,發出一種奇特的、比普通竹子更沉悶的“沙沙”聲。
他不再需要爺爺一句句指點,小小的手指翻飛,速度比之前更快,更穩。那根深紅的篾片在他手中彎曲、扭結、與其他普通篾片交織纏繞,漸漸構成一個孩童身體的骨架。那骨架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韌勁,隱隱約約,似乎有一股微弱而執拗的氣息在紅篾的脈絡裡流淌。
糊紙,上色。
七童全神貫注,小臉繃得緊緊的,額角甚至沁出細密的汗珠。他調著顏料,不像爺爺那樣總是調出死氣沉沉的慘白或僵硬的鮮紅,他筆下的色彩有種奇異的流動感。當他為紙童點上最後一點腮紅時,那紙童慘白的小臉上,竟隱隱透出一股活人才有的、將將消逝的暖意。
瞎婆摸索著上前,枯瘦的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觸碰紙童的臉頰。指尖剛碰到那冰涼光滑的紙麵,她整個人就劇烈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縮回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壓抑的嗚咽從指縫裡漏出來,眼淚決堤般洶湧而下。那哭聲裡,竟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失而複得的巨大悲慟。
“像……太像了……我的娃啊……”她泣不成聲,幾乎要癱倒在地。
瘸叔張著嘴,後麵所有的質疑和咆哮都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嚨裡,那隻獨眼死死盯著那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活過來的紙童,又看看七童,眼神裡隻剩下見了鬼似的驚駭。
他拖著那條瘸腿,默默地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後背緊緊貼住了冰冷的土牆,仿佛這樣能汲取一點支撐。
爺爺站在陰影裡,旱煙鍋早已熄滅。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瞎婆,看著那駭然失語的瘸子,最後,目光沉沉地落在七童身上。
那眼神深處,翻湧的不再僅僅是擔憂和決絕,更多了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複雜——是驕傲?是恐懼?還是某種宿命降臨前的無力?
油燈的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窩裡,幽幽地跳動。
清明。
天像是被誰用臟兮兮的灰布蒙住了,透不過一絲亮。冰冷的雨絲從黎明就開始飄,細細密密,無聲無息地滲進土裡,也滲進骨頭縫裡。
天地間一片濕漉漉的鉛灰,壓得人喘不過氣。紙紮鋪子裡那點昏黃的燈火,在這樣陰鬱的底色下,顯得格外微弱無力,仿佛隨時會被濃重的濕冷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