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童坐在門檻上,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顯過於寬大的舊棉襖裡,隻露出一張白淨得近乎透明的小臉。他雙手托著下巴,烏溜溜的眼珠望著門外連綿不絕的雨簾,眼神有些空茫。
爺爺在屋裡忙碌著,紮製那些清明必備的“包袱”裡麵裝著紙錢、紙元寶等物)和簡單的紙馬紙轎。篾片刮削的聲音、紙張撕裂的聲音,在濕冷的空氣裡單調地重複著。
“七童,”爺爺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彆看了,濕氣重,進來。”
七童沒動。他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努力分辨雨聲中夾雜的彆的什麼。隔著一重又一重的雨幕,遠處似乎隱約傳來零星的、壓抑的哭聲,像被水浸透的棉絮,悶悶地砸在心上。那是上墳人的悲泣。這聲音讓他有些煩躁,心裡頭像是塞了一團濕透的亂麻。
他猛地站起來,轉身跑進鋪子最裡麵,拖出幾根他早就偷偷藏好的、最粗壯勻稱的青竹篾。
又翻出他積攢下來的、質地最好的高麗紙,雪白、柔韌,像凝固的月光。最後,他踮起腳尖,吃力地從爺爺藏在櫃頂的寶貝匣子裡,摸出一小撮顏色格外烏黑油亮的馬鬃毛。
爺爺停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默默地看著孫子忙碌。他沒有阻止,也沒有詢問,隻是那雙渾濁的老眼裡,翻湧著比窗外的天色更加沉重的陰雲。
他拿起旱煙杆,想點上,手卻微微有些抖,試了幾次,才終於把煙絲點燃。辛辣的煙氣彌漫開來,卻驅不散心頭的寒意。
七童把東西搬到平時乾活的小木案前。他不再需要爺爺的指引。小手握住篾刀,動作精準而流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刮青,剖篾,削薄……每一道工序都一絲不苟。暗紅的篾片做骨,雪白的高麗紙為膚。篾片在他手中彎曲、連接,漸漸勾勒出一匹駿馬雄健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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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骨架的比例,肌肉的線條,透著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感。他開始糊紙,一層層,均勻地刷上薄薄的漿糊,雪白的紙張服帖地覆蓋在骨架上,勾勒出流暢的肌理。
他特意選了那撮最亮的黑鬃毛,一小綹一小綹,極其耐心地粘在紙馬的脖頸上。黑得發亮,與通體雪白形成強烈的對比,透著一股凜冽的神駿之氣。
時間在雨聲和篾片紙張的摩擦聲中悄然流逝。當最後一綹馬鬃被粘好,一匹通體雪白、唯有鬃毛如墨的紙馬靜靜地立在案上。它高昂著頭顱,四蹄微曲,仿佛下一刻就要踏破這沉悶的雨幕,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馬身線條流暢,肌肉賁張,充滿了動感的力量。唯獨那雙眼睛的位置,是兩個深陷下去的空洞,漆黑一片,等待著點睛之筆。
瘸叔不知何時又來了,倚在門框上,那隻獨眼死死盯著案上的紙馬,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
他那隻完好的手,無意識地搓著褲縫,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瞎婆也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空洞的眼窩對著紙馬的方向,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茫然。
爺爺的煙鍋早已熄滅。他佝僂著背,走到紙馬前,伸出粗糙如樹皮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難以言喻的重量,輕輕拂過馬鬃那烏黑發亮的鬃毛。指尖傳來紙張特有的冰涼觸感。
他收回手,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沉重得像是要吸儘整個鋪子裡的空氣,然後才看向七童。
“七童,”爺爺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這馬……紮得極好。好得……過了。”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但你要記住,爺爺的話。紙紮匠,童子不點睛。這是……規矩。是……活人跟死人之間,最後的那道線。”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七童,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這馬,留著。等……等你大了,過了童子關,爺爺教你點睛的法門。”
七童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爺爺,清澈得能映出爺爺眼中深沉的恐懼。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伸出小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紙馬冰涼光滑的額頭。
那匹無聲的駿馬,空洞的眼窩似乎正“回望”著他,那深陷的黑暗裡,仿佛有無聲的呼喚在回蕩。心底有個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迫切,像被春雨催發的野草,瘋狂地滋長、蔓延,頂得他心口發疼。
子時。
雨不知何時停了。天地間一片死寂,連風都似乎凝固了。慘淡的月光終於艱難地撕開厚重的雲層,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冰冷地塗抹在荒涼的亂葬崗上。
大大小小的墳包像大地隆起的瘡疤,歪斜的墓碑如同折斷的骨頭,在朦朧月色下投下扭曲怪誕的黑影。濕漉漉的野草和裸露的泥地吸飽了雨水,踩上去發出“噗嘰噗嘰”令人牙酸的聲音,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冷的腐肉上。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腐爛植物漚爛的氣味,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屬於死亡的、難以名狀的陰冷氣息,絲絲縷縷地鑽進人的骨頭縫裡。
七童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亂葬崗邊緣。他穿著單薄的夾襖,懷裡緊緊抱著那匹紙馬。月光落在他臉上,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隻有那雙眼睛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光芒。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濕滑的泥濘和墳塚間穿行,最終停在一座最大的、幾乎被荒草淹沒的老墳前。墳前歪倒著一塊殘破的石碑,上麵的字跡早已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
他小心翼翼地將紙馬放在濕冷的泥地上。雪白的馬身在慘淡的月光下,白得刺眼,像一團凝固的幽靈。漆黑的鬃毛在夜風中似乎無風自動,透著一股森然的靈性。
七童跪在冰冷的泥濘裡,毫不猶豫地抬起右手,張開嘴,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食指指腹上!
尖銳的劇痛瞬間炸開,他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顫,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一股溫熱的、帶著鐵鏽腥甜味的液體立刻湧了出來。他死死咬著牙,忍著鑽心的疼,將湧血的指尖,顫巍巍地伸向紙馬那雙深陷的、空洞的眼窩。
血珠,鮮紅、滾燙,帶著生命獨有的氣息,滴落在紙馬左眼漆黑的空洞裡。
“滋……”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響,仿佛燒紅的烙鐵猝然浸入冰水。那滴殷紅的血珠,竟沒有洇開,而是像一顆活物般,在紙麵上微微滾動了一下,旋即像被無形的力量猛地吸了進去!
瞬間,那漆黑的空洞深處,一點猩紅的光芒猛地亮起!如同深埋地底的血色寶石驟然出土,妖異、冰冷,帶著一種洞穿陰陽的邪魅!那紅光一閃而逝,隻留下一個凝固的、猩紅的瞳孔,死死地“盯”著前方無儘的黑暗。
七童毫不猶豫,又將血淋淋的指尖,移向紙馬的右眼。
“住手——!!!”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吼,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撕裂了死寂的墳場!是爺爺的聲音!那聲音裡充滿了無法形容的驚駭、絕望和一種天塌地陷般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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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更的身影從遠處的一個墳包後踉蹌著衝出。他跑得那樣急,那樣不顧一切,仿佛身後有厲鬼在追索。
他從未跑得如此快過,快得那條瘸腿幾乎跟不上,整個身體扭曲著向前撲跌,濺起大片的泥漿,狼狽得如同一個被扯斷了線的破舊木偶。
月光照在他臉上,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慘白如紙,眼中是徹底破碎的光芒。
晚了。
七童染血的指尖,已然點在了紙馬右眼的空洞之上。
“嗤——”
同樣的輕響。第二點猩紅的光芒驟然亮起!
就在那兩點猩紅完全成型的刹那——
“唏律律——!!!”
一聲高亢、嘹亮、撕裂靈魂般的馬嘶,毫無征兆地衝天而起!那聲音絕非紙紮的死物所能發出,它充滿了金屬般的穿透力,帶著一種來自九幽地底的陰寒暴烈!聲音震得周圍的墳塋都在簌簌發抖,震得七童耳膜嗡嗡作響,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紙馬,那匹由竹篾和紙張紮成的馬,活了!
它那雪白的身軀在慘淡月光下猛地一抖,仿佛掙脫了無形的枷鎖,一股森寒刺骨、令人血液凍結的氣息轟然爆發!它前蹄高高揚起,又重重踏下!
“轟!”
腳下的泥濘大地,竟如同脆弱的冰麵般轟然塌陷!一個深不見底、邊緣光滑得詭異的漆黑洞口憑空出現,洞口邊緣沒有泥土翻卷,隻有純粹的、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陰冷徹骨的寒氣如同實質的冰針,從洞中狂湧而出!
紙馬馱著七童,沒有絲毫猶豫,如同離弦之血箭,一頭紮進了那無底的黑暗深淵!
“七童——!!!”
爺爺陳三更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慘嚎。他用儘了畢生的力氣,連滾帶爬地撲到那正在急速合攏的黑色洞口邊緣。他枯瘦如柴的手,隻來得及徒勞地伸向那片急速縮小的黑暗,指尖離那洞口僅剩寸許!
“噗!”
一聲輕響,仿佛燭火熄滅。那詭異的黑洞徹底消失。原地隻留下一個淺淺的、被踩踏過的泥濘印子,以及……幾片被某種力量瞬間點燃、正化作蒼白飛灰的紙屑,無聲地飄落。
爺爺的手僵在半空,保持著向前抓撈的姿勢。他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轟然癱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漿裡。
渾濁的老淚,混著泥水,肆無忌憚地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衝刷。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卻再也喊不出一個字。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像這墳場的黑夜,瞬間將他徹底吞沒。
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徹底的死寂籠罩了亂葬崗。
然而,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深處——
一個冰冷、漠然、毫無人類情感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土層,又像是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勾魂奪魄的寒意,清晰地回蕩在癱軟如泥的陳三更耳邊,也回蕩在這片埋葬著無數枯骨的荒涼之地:
“陳家七童,陰曹點卯……”
聲音未落,緊隨其後響起的,是一陣清晰無比的、毛筆在某種堅硬而古老的紙張上快速書寫的“沙沙”聲。那聲音單調、規律,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判決生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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