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更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額頭撞擊地麵的“咚咚”悶響,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瘸叔和瞎婆的心口。
油燈的火苗被這絕望的聲浪衝擊得瘋狂跳躍,在牆壁上投下三人劇烈扭曲、拉長的黑影,如同地獄中狂舞的惡鬼,無聲地撕扯著這間彌漫著紙錢煙火氣的鋪子最後一絲活氣。
瘸叔鐵青著臉,那隻獨眼裡的血絲像蛛網般密布,瞳孔深處是劇烈翻滾的岩漿——憤怒、驚駭、對陳三更此刻顯露的禽獸之心的極端鄙夷,以及對七童那張稚嫩小臉的無法割舍……這些情緒如同燒紅的烙鐵,輪番燙灼著他的神經。
他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腮幫子的肌肉繃緊如同岩石。他下意識地看向瞎婆,想從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尋找一點同盟或者否定的力量。
瞎婆佝僂著,像一尊被風霜侵蝕殆儘的石像。她空洞的眼窩對著匍匐在地、卑微如塵的陳三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比這深秋的寒夜更刺骨。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枯枝般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麵上摸索著,終於觸到了那根掉落的拐杖。粗糙的木質杖身被她緊緊攥住,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森白的顏色,仿佛要將那木頭捏碎。
她沒有說話,沒有斥責,甚至沒有一絲歎息。
隻是將那根拐杖,用力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重新拄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
“篤。”
一聲沉悶的輕響。
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鋪子裡,這聲音卻如同驚雷炸響,清晰地宣告了一個殘酷的抉擇。
陳三更猛地抬起頭,額頭上沾著泥汙和一絲暗紅的血跡。
渾濁的老淚還在縱橫,但那雙眼裡,絕望的冰層被瞬間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癲狂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希冀光芒。
他死死盯住瘸叔那隻劇烈閃爍的獨眼,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瘸子!沒時間了!那判官筆點卯的聲音……還在我耳朵裡響!七童他……他就在那條路上!魂魄離體,陽火將熄未熄……過了子時三刻,就算有引魂燈,也照不到他了!快!跟我走!”
瘸叔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那隻完好的拳頭攥緊又鬆開,鬆開又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壓不住心頭的驚濤駭浪。
他猛地一跺那條好腿,破鑼嗓子發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操!陳老鬼!老子……老子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陳家的!走!”
他終究無法徹底割舍對那孩子的惻隱,更無法承受坐視七童魂飛魄散而自己袖手旁觀的餘生煎熬。他彎腰,粗暴地將癱軟的陳三更從泥濘的地上拽起來,動作急躁,帶著一股發泄般的狠勁,“帶路!快!”
陳三更踉蹌著站穩,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銳利得嚇人。他不再看任何人,一把推開瘸叔攙扶的手,跌跌撞撞地衝向鋪子角落那個積滿灰塵的破矮櫃。
他像瘋了一樣翻找著,腐朽的木屑和雜物被他粗暴地掃落在地,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終於,他從櫃子最深處一個被油布包裹的夾層裡,摸出一個小小的、顏色暗沉發黑的羅盤。
那羅盤非金非木,材質古怪,觸手冰涼沉重,表麵布滿細密詭異的暗紅色紋路,像凝固的血絲。盤麵中心並非尋常的指南磁針,而是一根極細、如同頭發絲般的黑色金屬針,針尖閃爍著一點幽綠的光芒,詭異地懸浮著,微微顫動。盤麵周圍刻著的也不是天乾地支或八卦方位,而是一些扭曲如蝌蚪、更似鬼畫符般的奇異符號。
“這是……”瘸叔湊近一看,獨眼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竄天靈蓋。他認得這種氣息,那是從極陰之地、沾了無數枉死怨氣的古物上才有的味道!
“引魂盤……用百年前一個夭折的‘陰童子’頭骨磨的……摻了屍油和墳頭土……”陳三更的聲音異常冷靜,冷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枯瘦的手指沾了點自己額頭磕破流出的血,小心翼翼地點在那羅盤中心幽綠的針尖上。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油脂遇熱的聲響。那點幽綠的光芒猛地亮了一下,隨即,盤麵上那些暗紅的血絲紋路如同活了過來,開始緩慢地蠕動、延伸!那根懸浮的黑針,針尖上的幽綠光芒驟然變得銳利,如同毒蛇冰冷的豎瞳,不再懸浮不定,而是猛地指向一個固定的方向——西南!針身劇烈地顫抖著,發出一種極細微的、如同怨靈低泣般的嗡鳴!
“西南……七裡……雞鳴坳……”陳三更盯著羅盤,嘴唇翕動,飛快地報出一個地名,眼中那點癲狂的希冀光芒更加熾盛,“八字全陰……命星黯淡如殘燭……就是他了!”
“雞鳴坳?”瘸叔眉頭擰成了疙瘩,“那地方……窮山惡水的,就幾戶打獵采藥的……”他話沒說完,就看到陳三更已經將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引魂盤緊緊攥在手裡,轉身就朝鋪子外衝去,動作快得不像一個剛剛還癱軟如泥的老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走!”瘸叔低吼一聲,不再猶豫,拖著瘸腿緊跟而上。
瞎婆拄著拐杖,無聲無息地跟在最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空洞的眼窩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悲憫的陰影。
夜更深了。雨雖然停了,但陰雲並未散去,慘淡的月光時隱時現,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勉強照亮泥濘不堪、如同巨獸腸道般曲折狹窄的鄉間小路。
空氣濕冷刺骨,吸進肺裡像含著冰渣子。路旁枯黃的野草濕漉漉地垂著,葉片上凝結著冰冷的水珠,偶爾有夜鳥發出幾聲淒厲短促的啼叫,劃破死寂,更添幾分陰森。
瘸叔拖著沉重的瘸腿,每一步都在濕滑的泥地裡留下一個深坑,發出“噗嗤噗嗤”的黏膩聲響,仿佛大地本身在吮吸著他的腳。他緊盯著前麵陳三更佝僂卻異常迅疾的背影,又忍不住回頭瞥一眼身後如同幽靈般沉默飄行的瞎婆。
三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和拐杖搗在泥地上的“篤篤”聲在死寂的夜裡回蕩。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籠罩著他們,比這深秋的寒夜更令人窒息。
陳三更手中的引魂盤,那幽綠的針尖始終固執地指向西南方向,針身持續地發出那令人頭皮發麻的低微嗡鳴。
盤麵上暗紅的血絲在慘淡的月光下,仿佛真的在緩緩流淌。
瘸叔的目光時不時掃過那詭異的羅盤,每一次都感覺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陰童子頭骨”的來曆,不去想那個即將被他們找到的、作為“燈油”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他隻是死死盯著腳下的路,用那條壞腿的疼痛和趕路的疲累來麻木自己翻江倒海的內心。
“老鬼……”瘸叔終於忍不住,破鑼嗓子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孩子……取了‘燈油’……會……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