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屑的灰燼飄落得極慢,像冬日裡第一場細雪,帶著死寂的重量,緩緩沉降在冰冷的泥漿上。
陳三更的手還僵直地向前探著,五指箕張,指縫裡塞滿了濕冷的黑泥,指甲縫崩裂,滲出血絲,又被泥水迅速染成汙濁的褐色。
那幾片蒼白、邊緣蜷曲的飛灰,就那樣無聲地落在他顫抖的指尖,落在他濺滿泥點的破舊棉襖袖口上,然後徹底化為無形,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的身體像一截被狂風徹底摧垮的老樹樁,重重地砸在爛泥裡。
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褲腿和腰背,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鋼針,狠狠紮進他的骨髓深處。
可這肉體的冰冷,遠不及心口那片瞬間被挖空、又被絕望的冰淩填滿的酷寒。
“七童……”破碎的氣音從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裡擠出,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最後一點火星。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封住,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撕扯著早已乾裂的喉管。
渾濁的老淚如同決堤的濁流,混著臉上的汙泥,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衝刷出兩道清晰的泥溝。他試圖撐起身體,手臂卻軟得像煮爛的麵條,每一次用力都換來更深地陷落。
汙泥糊住了他的眼睛,眼前隻剩下無儘的黑暗和方才那吞噬了他孫兒的、深不見底的漆黑洞口最後消失的景象在瘋狂閃回——那兩點驟然亮起、猩紅如血、冰冷妖異的馬眼!那聲撕裂靈魂、絕非陽間應有的淒厲馬嘶!還有七童那小小的、決絕的、消失在純粹黑暗裡的背影!
“嗬……嗬嗬……”他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張合著嘴,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漏氣的嘶鳴,巨大的悲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徹底碾碎了他殘存的氣力,隻剩下這副軀殼在泥濘裡無助地抽搐。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和拐杖搗地的“篤篤”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驚呼,打破了亂葬崗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老鬼!陳老鬼!”破鑼嗓子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瘸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那條瘸腿在泥濘裡拖出更深的痕跡。
他一眼就看到了癱在泥水裡、如同死狗般的陳三更,還有地上那個僅剩的、淺淺的、被踩踏過的泥印子,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儘的、一種奇特的、混合著紙灰、冷鐵和某種腐朽之地的陰冷氣息。
“七童呢?!那孩子呢?!”瘸叔的獨眼瞬間瞪得幾乎要裂開,他猛地撲到陳三更身邊,一把抓住老人冰冷僵硬的手臂,觸手處一片刺骨的冰涼和虛脫的綿軟。
他驚恐地環顧四周,除了沉默的墳塋和冰冷的月光,哪裡還有七童和那匹詭異紙馬的影子?“那馬……那紙馬……它……它真活了?!帶著七童……下……下去了?!”
瞎婆拄著拐杖,緊跟著蹣跚而至。她雖然看不見,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卻充滿了比瘸叔更深的驚懼和某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感應。她空洞的眼窩劇烈地顫抖著,枯枝般的手死死攥著拐杖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
她沒有像瘸叔那樣大聲喝問,隻是側著“頭”,仿佛在傾聽著空氣中殘留的、凡人無法捕捉的餘音。
她的嘴唇哆嗦著,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帶著無儘寒意和肯定的聲音喃喃道:“走了……帶走了……那東西……開了黃泉路……好重的……陰差氣……”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像冰錐一樣紮進瘸叔和陳三更的心底。
“陰差氣?!”瘸叔的破鑼嗓子猛地拔高,帶著變調的尖利,“瞎婆!你說清楚!什麼陰差氣?!七童他……”他猛地轉頭看向地上那個淺坑,又看看麵如死灰、隻剩下微弱喘息的陳三更,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判官筆……”陳三更的喉嚨裡終於擠出了幾個含混不清的字眼,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他殘存的最後一點生命力,帶著瀕死般的絕望,“……點卯……我聽見了……勾畫……沙沙聲……是判官筆……在勾魂簿上……點卯……”他說完這幾個字,頭猛地向旁邊一歪,徹底昏死過去,身體軟軟地倒在瘸叔懷裡,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瘸叔渾身劇震!判官筆點卯?勾魂簿?陰差?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魂魄上。他做背屍人幾十年,跟死人打交道,聽過無數鄉野怪談,深知陰司點卯意味著什麼——那是閻羅殿前生死簿上的勾銷,是魂魄被正式拘入陰曹的宣告!
七童,一個六歲的娃娃,竟被……竟被那他自己點睛的紙馬,馱進了地府?!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滔天大禍!
“我的天爺啊……”瘸叔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連那條壞腿都麻木了。他看著懷裡氣息奄奄、仿佛瞬間老了二十歲的陳三更,又看看旁邊渾身散發著冰冷恐懼的瞎婆,最後目光死死定在地上那個淺坑。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幾乎也要癱軟下去。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強行提起一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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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快走!這地方不能久留!”瘸叔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他費力地將陳三更沉重的身體半背半拖起來,那條瘸腿在泥濘裡打著滑,“瞎婆,搭把手!搭把手啊!回鋪子!回鋪子再說!”
瞎婆如夢初醒,連忙用拐杖探路,摸索著上前,用她那枯瘦的手緊緊抓住陳三更另一邊的胳膊。
兩人一瘸一瞎,拖著一個昏迷的老人,在冰冷濕滑的亂葬崗泥地裡,深一腳淺一腳,狼狽不堪地朝著紙紮鋪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每一步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恐懼。
瘸叔的獨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死寂的墳包,總覺得那些扭曲的黑影裡,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正無聲地注視著他們。他感覺背上陳三更的身體越來越沉,越來越冷,仿佛背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正在迅速失去溫度的寒冰。
不知過了多久,那點熟悉的、昏黃如豆的燈火,終於出現在前方巷子深處,如同絕望深淵裡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紙紮鋪的門敞開著,像一張黑洞洞的、無聲呐喊的嘴。瘸叔和瞎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把陳三更拖了進去。
鋪子裡一片狼藉,篾刀、散亂的篾片、各色紙張、打翻的漿糊桶……滿地都是,無聲地訴說著主人離去時的倉皇。
角落裡那些白天還鮮豔紮眼的紙人紙馬,此刻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臉上塗抹的腮紅顯得格外刺眼詭異,空洞的眼窩仿佛都在嘲弄著他們的狼狽與絕望。
瘸叔把陳三更小心地平放在鋪子裡唯一一張還算乾淨的草席上。老人臉色灰敗,嘴唇青紫,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瘸叔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他冰涼的手腕,心沉到了穀底。
他猛地轉身,衝到牆角那個積滿灰塵、平日裡絕不允許七童碰觸的破舊矮櫃前,粗暴地拉開抽屜翻找。裡麵堆滿了雜物:生鏽的鐵釘、斷線的銅錢、乾枯的草藥、褪色的布頭……終於,在最底層,他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小瓷瓶。
“找到了!”瘸叔的聲音帶著一絲狂喜的嘶啞。他拔開瓶塞,一股極其辛辣刺鼻、混合著濃烈硫磺和某種動物腥臊的怪味瞬間彌漫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瓶口湊近陳三更的鼻端。
“咳!咳咳咳——!”
如同冷水潑在燒紅的鐵塊上,陳三更猛地弓起身體,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臉瞬間漲得通紅,隨即又褪成一片死灰。他劇烈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終於費力地睜開了一條縫,眼神渙散,沒有焦點,隻有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空洞。
“陳老鬼!陳老鬼!醒醒!看著我!”瘸叔用力拍打著他的臉頰,聲音又急又怕,“七童……七童他到底……”
“七童……”聽到這個名字,陳三更渙散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終於艱難地聚焦在瘸叔那張寫滿驚惶的麻臉上。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剛剛恢複的一點意識幾乎又要崩潰。
他猛地閉上眼,乾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渾濁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順著眼角深深的皺紋淌進花白的鬢發裡。
“完了……都完了……”他破碎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絕望,“我……我看見了……那篾……那根紅篾……我早該……早該毀了它啊……是它……是它引來的禍……”
“紅篾?”瘸叔一愣,隨即猛地想起七童給那枉死娃兒紮引路替身時,陳三更拿出的那根顏色深紅、妖異得不似凡物的竹篾!一股寒意再次爬上他的脊背,“那東西……到底是什麼來頭?!”
陳三更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他掙紮著想坐起來,瘸叔連忙扶住他。
他靠在冰冷的土牆上,目光呆滯地望著油燈跳躍的火苗,仿佛那微弱的火焰裡正燃燒著他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噩夢。鋪子裡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油燈燈芯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過了許久,久到瘸叔幾乎以為他又要昏過去時,陳三更才用一種極其乾澀、仿佛從墳墓深處傳來的聲音,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那是……‘走陰駒’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