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叔的目光深沉如古井,映著七童瞬間激動又脆弱的臉龐。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活著。”
“手藝,彆丟。”
“篾片……紮緊。”
六個字。沙啞,沉重,帶著一種臨終托付的千斤重量,清晰地砸在七童的心上。
活著……手藝彆丟……篾片紮緊……
爺爺最後的話!不是責備,不是怨恨,是讓他活下去,是讓他彆丟了陳家的紙紮手藝,是讓他……篾片紮緊?
七童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絕望和悲傷,裡麵混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托付的沉重感和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茫然動力。爺爺在生命的最後,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手藝,還是他這個不孝的孫子……
“篾片……紮緊?”七童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不解。這不像爺爺平時教他時說的“篾要削勻”、“骨要紮正”那樣具體。這更像是一種……叮囑?一種象征?
瘸叔沒有解釋。
他隻是深深地看著七童,仿佛要將這六個字刻進少年的骨頭裡。然後,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帶來無形的壓迫感。他走到禪房另一側,那裡靠牆堆放著一些雜物,彎下腰從一堆破舊的麻袋和草席下,拖出了一個長長的、用油布包裹著的物件。
油布解開,露出了裡麵的東西。
那是幾捆處理好的、青黃相間的竹篾片!篾片被刮削得光滑均勻,散發著竹材特有的、微帶苦澀的清香。旁邊,還有一疊顏色各異、質地不同的紙張——粗糙的黃裱紙、柔韌的桑皮紙、甚至還有一小疊難得一見的、帶著暗紋的彩紙。最後,是一小罐凝固的、如同琥珀色的漿糊。
這些都是爺爺紙紮鋪子裡的東西!是爺爺吃飯的家夥!
瘸叔將這些物件,一樣一樣,沉默地放在了七童的床邊。竹篾的清香瞬間衝淡了藥味和黴味,帶來一種久違的、屬於“家”的、屬於爺爺的氣息。
“你爺留下的。”瘸叔的聲音依舊低沉,“他說,童子不點睛,但手藝……是根。根紮緊了,命……才穩。”
他指了指那幾捆篾片:“從劈竹開始。削勻。紮架。”他的目光掃過七童瘦骨嶙峋、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手不穩,心就不穩。心不穩,魂……就飄。”
沒有多餘的話,沒有鼓勵,也沒有安慰。就像他命令七童喝藥吃餅一樣,這是下一個命令。
說完,瘸叔不再看七童,轉身走向門口。他拉開門,深秋凜冽的寒風再次灌入,吹得桌上的油燈火苗瘋狂搖曳。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灰暗天光裡,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輕微的拖遝聲,漸漸遠去。
禪房裡,隻剩下陳七童一人。
他呆呆地看著床邊那幾捆散發著清香的篾片,那疊熟悉的紙張,那罐琥珀色的漿糊。爺爺最後的話——“活著。手藝,彆丟。篾片……紮緊。”——如同洪鐘大呂,一遍遍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回響。
活著……怎麼活?
手藝彆丟……他還能紮嗎?他指尖沾過童子血,點過紙馬睛,引來過陰差……
篾片紮緊……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被無形力量推著走的惶恐,取代了剛才的激動。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最上麵那根青黃色的篾片。
冰涼。光滑。帶著竹子的韌性和一絲微弱的生命力。
就在指尖接觸到篾片的刹那!
眉心處那點冰涼的印記,毫無征兆地猛地一跳!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都要冰冷的寒意,如同細微的冰針,瞬間刺入他的腦海!
轟——!
眼前的景象瞬間扭曲、模糊!
不再是昏暗的禪房!不再是青燈如豆!
翻滾!粘稠!冰冷刺骨!墨色的河水帶著無數亡魂的哀嚎與淤泥的腐朽氣息,瞬間將他淹沒!巨大的水壓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仿佛要將他的骨頭碾碎!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扼住他的喉嚨!
他看到了!
就在那墨色水流的深處!
一點極其微弱、極其黯淡、仿佛隨時會被黑暗吞噬的……猩紅光芒!
那光芒是如此的熟悉!帶著無儘的悲愴、燃燒後的餘燼和一種穿透了生死界限的、執拗的……守護意念!
馬兒!
是紙馬殘魂的那一點猩紅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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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忘川河底?!它沒有被彼岸花的氣息徹底湮滅?!它還在?!它竟然……沉入了這恐怖的忘川河?!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慟和揪心瞬間攫住了七童的心臟!他想呼喊,冰冷的河水卻灌滿了他的口鼻!他想伸手,身體卻被無形的重壓禁錮!
就在這時,那點微弱的猩紅光芒,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存在,極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最後的、拚儘全力的搖曳!一道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卻飽含著無儘依戀、不舍與訣彆的意念,如同細絲,穿透了冰冷的河水,艱難地傳遞過來:
“唏……律律……”
那意念微弱得如同歎息,卻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紮進了七童的靈魂深處!
“馬兒——!!!”
七童的靈魂發出無聲的、撕裂般的呐喊!
噗通!
一聲悶響,將他從冰冷窒息的幻境中猛地拉回現實!
他依舊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手指還僵硬地停留在那根青黃色的篾片上。冷汗如同瀑布般從額頭、脊背洶湧而下,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冰涼。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幾乎要炸裂開來!
剛才……那是幻覺?還是……真實的感應?
他低頭,發現自己因為剛才的劇烈反應,身體失控地向後仰倒,手肘重重地撞在了身後的土牆上,發出那聲悶響。而那隻觸碰過篾片的手,此刻正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指尖冰涼,如同剛從冰水裡撈出來。
眉心印記處,那冰涼的搏動感還未完全平息,殘留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
紙馬的殘魂……還在忘川河底?它在承受著什麼?那最後一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嘶鳴,是告彆?還是……求救?
巨大的悲傷和一種更深沉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爺爺的托付言猶在耳,可僅僅是觸碰一下篾片,就引來了如此恐怖的心神衝擊和幻象……他還能拿起這門手藝嗎?
他茫然地抬起頭,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昏暗的禪房。
角落裡,阿陰依舊無聲無息地躺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青燈的火苗在寒風的餘威中搖曳不定,將牆壁上自己那瘦小、顫抖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掠過自己擱在膝上的另一隻手的手腕。
那裡,貼著皮膚,是那枚溫潤的灰白玉佩。
在搖曳昏黃的燈光下,在經曆了剛才那番心神劇震之後,那枚一直沉寂的玉佩,此刻竟然……散發出一層極其極其微弱、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溫潤光暈!
那光暈很淡,如同冬日呼出的一口白氣,若有若無。但它真實地存在著,籠罩著玉佩本身,甚至……似乎極其微弱地,向著躺在角落陰影裡的阿陰……彌散過去一絲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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