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玉艄公那一聲“路……算……是……走……通……了……”,如同定格的判詞,沉甸甸地烙印在陳七童殘存的心神之上,隨即又被無邊的劇痛與靈魂枯竭的冰冷所淹沒。
烏篷小船無聲地滑行在凝固的灰燼之海上。昏黃的青銅古燈光暈,是這片絕對死寂中唯一的色彩與溫暖,撐開一方小小的淨土。篾玉佝僂的背影如同亙古的礁石,每一次烏沉長篙的輕點,都在灰燼上漾開微瀾,驅散著無形的惡意與窺伺。
陳七童癱在冰冷的船板上,意識在清醒與沉淪的邊緣反複拉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腰部核心如同被掏空,殘留著熔爐死核寂滅與灰燼侵蝕的雙重空虛與幻痛;心口那片魂燈破碎的虛空,每一次搏動如果那還能稱之為搏動)都帶來靈魂被撕裂般的冰冷;背部殘破的骨翼沉重地壓在身下,每一次船身的輕微晃動,都讓撕裂的翼膜邊緣傳來鑽心的摩擦感;被灰燼侵蝕的右腿膝蓋,麻木之下是深入骨髓的鏽蝕虛弱。
時間,在這方寸孤舟上同樣模糊。
不知滑行了多久,篾玉艄公的動作,毫無征兆地停了。
他緩緩轉過身,寬大的鬥笠下,昏黃的目光如同兩盞即將燃儘的古燈,穿透了陳七童殘破的軀殼,落在他腰間那枚覆蓋著厚厚灰痕、沉寂如石的陰佩之上。
枯槁的手,握著那根頂端鑲嵌著慘白骨頭的烏沉長篙,極其緩慢地抬起。
這一次,篙尖沒有點向灰燼,而是……指向了陳七童腰間的陰佩!
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指引與“叩門”意味的法則波動,順著篙尖無聲地傳遞而來!
嗡——!
那沉寂的陰佩,在篙尖法則波動的刺激下,竟猛地……顫動了一下!
其表麵覆蓋的灰燼簌簌剝落,黯淡的玉佩本體上,一道極其微弱、卻帶著溫潤守護氣息的幽光……驟然亮起!這幽光並非指向外界,而是瞬間……包裹了陳七童全身!
“持……玉……叩……門……”
“生……死……自……擇……”
篾玉沙啞的聲音,如同古老的咒語,再次在陳七童識海深處回蕩。
就在陰佩幽光包裹全身的刹那!
陳七童感覺身下的烏篷小船……猛地……消失了!
支撐感消失!失重感瞬間襲來!
眼前不再是昏黃的燈光與灰白的死寂,而是……一片急速旋轉、光怪陸離的……混沌!無數破碎的、扭曲的光影碎片在眼前飛掠——有爺爺陳三更佝僂著背在昏黃油燈下紮紙馬的剪影;有瞎婆枯瘦手指撚著線香,青煙繚繞的模糊麵容;有瘸叔扛著屍體在夜色中踽踽獨行的背影;有阿陰墜入輪回井時最後回望的、帶著解脫與眷戀的眼神;有死殿搏殺的慘烈血光;有灰燼巨人胸膛被貫穿時噴湧的絕望塵埃……最後,定格在篾玉艄公鬥笠下那兩點昏黃、洞悉一切的眸光!
“呃啊——!!!”
一股無法形容的、仿佛要將靈魂與肉體同時撕成碎片的巨大力量,從四麵八方狠狠擠壓而來!這力量並非物理的衝撞,而是……兩個截然不同世界的法則在排斥、在摩擦、在強行貫通一條逆行之路!
陳七童感覺自己這具殘破的軀殼,正在被這股恐怖的力量強行“重塑”!
腰部核心的撕裂感驟然加劇,仿佛有無數無形的刻刀在刮削那融合了凶器之力的本源!覆蓋著暗玉肌理與符文的骸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骨骼在壓縮、在變形!背部殘破的骨翼……那撕裂的翼膜瘋狂向內收縮,堅硬的翼骨如同活物般扭曲、塌陷,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硬生生縮回了脊椎兩側的肩胛骨深處!隻留下兩道深可見骨的、覆蓋著暗銀色新生骨痂的猙獰疤痕!
心口那片魂燈破碎的虛空,更是傳來難以言喻的劇痛,仿佛有冰冷的鋼針在強行縫合那靈魂的破洞,試圖點燃一點微不可查的餘燼!
最劇烈的變化,來自於他的“形態”!
他那具融合了凶器、重鑄於幽冥、又經曆了灰燼侵蝕的龐大骸骨之軀,在陰陽法則的排斥與陰佩守護之力的共同作用下,竟如同被投入熔爐的金屬,在劇烈的痛苦中……急速地……收縮!
暗銀色的骨骼發出密集的“哢哢”聲,仿佛在哀鳴中縮短、纖細!覆蓋其上的暗玉肌理與寂滅、血光、冰寒的符文脈絡,也隨之黯淡、內斂、融入新生的人形輪廓!被灰燼侵蝕的右腿膝蓋,那灰敗的鏽蝕感在法則衝刷下似乎被強行“封印”了表層,隻留下一種深沉的麻木與隱痛。
僅僅幾個呼吸間,那具曾撕裂獄卒長、貫穿灰燼巨人的凶骸消失了。
烏沉小船與灰燼之海也消失了。
砰!
一聲悶響!
陳七童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堅硬、帶著些許濕滑苔蘚觸感的……石板地上!
刺骨的寒冷瞬間包裹了他,但這寒冷……帶著人間夜晚的潮濕,而非忘川或灰燼的絕對死寂!
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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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草木腐敗、泥土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極其淡薄卻真實存在的……煙火氣息的空氣!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不再是幽冥深處的熔岩雙瞳,而是屬於十一歲孩童的、黑白分明卻布滿了遠超年齡的滄桑、疲憊與冰冷的眼眸!瞳孔深處,一點魂燈破碎後殘留的、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暗紅餘燼艱難地跳動著,如同風中殘燭。
眼前,不再是灰白死寂!
是……黑暗!但這是屬於人間的、有著微弱星光透下的黑暗!
他躺在一處……似乎是廢棄廟宇殘垣斷壁的角落。頭頂是坍塌了大半的腐朽房梁,幾顆寂寥的寒星在斷壁殘垣的缺口處閃爍。身下是冰冷濕滑、長滿青苔的破碎石板。四周散落著朽爛的木雕、殘破的瓦當,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黴味、塵土味,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卻讓他瞬間汗毛倒豎的……陰冷腥氣!
回來了?!
人間?!
陳七童艱難地轉動著僵硬的脖頸,發出輕微的“哢噠”聲。他試圖抬起手,一股鑽心的劇痛和沉重的無力感瞬間從全身各處傳來。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不再是覆蓋暗玉肌理的骸骨,而是一具……屬於十一歲孩童的、瘦骨嶙峋的軀體!
皮膚是久不見天日的病態蒼白,布滿了各種新舊交疊的傷痕:有在幽冥搏殺留下的暗沉疤痕,有灰燼侵蝕留下的淺淡灰印,更有剛才強行“重塑”時撕裂的、正緩緩滲出血珠的細小傷口!最顯眼的是背部肩胛骨處,兩道深紫色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盤踞的猙獰疤痕,那是骨翼強行縮回留下的印記,此刻正傳來陣陣灼痛。
身上隻裹著一件早已破爛不堪、勉強蔽體的粗布短褂,沾滿了泥土和青苔的汙漬。腰間,那枚陰佩靜靜地貼著皮膚,觸感冰涼,其上的幽光徹底內斂,隻餘下玉石本身的溫潤,但表麵一道細微的裂痕清晰可見。
力量……十不存一!
腰部核心如同一個巨大的空洞,曾經融合的三種凶器之力沉寂如死水,隻能勉強感應到一絲微弱如遊絲的寂滅本源在深處蟄伏。心口那片虛空依舊冰冷破碎,魂燈徹底熄滅,隻餘下一點殘存的“燈芯”在頑強地維係著意識不散,每一次搏動都帶來靈魂深處的抽痛。右腿膝蓋的麻木感揮之不去,仿佛灌了鉛。
虛弱!前所未有的虛弱!
他甚至感覺自己連站起來都異常困難。
“咳咳……”喉嚨裡湧上一股腥甜,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得全身傷口劇痛,瘦小的身軀蜷縮在冰冷的石板上,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
“嗚——嗚——”
一陣極其淒厲、仿佛女子在極遠處絕望哭泣的嗚咽聲,混合著某種尖銳物體刮擦木頭的“嘎吱”聲,忽遠忽近,穿透廢棄廟宇的殘垣斷壁,清晰地傳入陳七童的耳中!
這聲音!帶著一股直透骨髓的陰寒與怨毒!絕非人間活物所能發出!
陳七童那雙屬於孩童卻冰冷如淵的眼眸猛地一凝!全身的虛弱感被這突如其來的陰氣刺激得瞬間繃緊!他強行壓下咳嗽,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嗚咽聲……刮擦聲……似乎來自廟宇之外,正朝著某個方向快速移動!
與之相伴的,還有一種極其微弱、幾乎被陰風嗚咽掩蓋的……屬於活人的、帶著極致恐懼的……抽泣聲!
有東西在作祟!
救人!
這個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疲憊與虛弱的屏障!爺爺佝僂的身影、瞎婆渾濁卻溫暖的眼、瘸叔沉默的脊梁、慧明點燃心燈時溫和的佛號、阿陰墜入輪回前那聲“哥”……無數畫麵在眼前閃過!
他這條命,是無數人用命換來的!豈能在此刻因虛弱而退縮?!
“呃!”陳七童咬緊牙關,牙齦幾乎滲出血來。他強忍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雙手撐住冰冷濕滑的石板,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一點一點地……撐起了瘦小的身軀!
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水,右膝的麻木感讓他一個趔趄,險些再次摔倒。他死死抓住旁邊一塊凸起的斷壁殘石,穩住身形。豆大的冷汗瞬間布滿了他蒼白的額頭。
他喘息著,冰冷的眼眸掃過這片廢棄廟宇的殘骸。目光最終落在一根斜插在瓦礫堆中的、腐朽了大半卻還算筆直的……木棍上。那是房梁的一部分。
他拖著沉重的右腿,踉蹌地走過去,將那根比他手臂還粗些的木棍費力地拔了出來。入手沉重,木質腐朽,但勉強能用。
指尖傳來的粗糙木質感,讓他心中稍定。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裡空空如也,爺爺留給他的那些吃飯家夥,早就在幽冥的連番惡戰中遺失殆儘。
紙紮匠……沒了紙紮工具,還能做什麼?
一個近乎本能的念頭閃過。他艱難地彎下腰,伸出蒼白、沾滿泥土和血汙的手指,在冰冷潮濕、布滿苔蘚和塵埃的破碎石板地上……用力地……刻畫起來!
指尖劃過冰冷粗糙的石麵,帶起細微的摩擦聲。沒有朱砂,沒有細毫,沒有染色的紙張。隻有他指尖滲出的、混合著泥土與灰燼氣息的……暗紅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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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血為墨!以地為紙!
勾勒的並非複雜的紙馬或紙人,而是……一道極其簡潔、卻又蘊含著爺爺紮紙引魂最核心“封禁”與“鎮邪”意韻的符文!
線條扭曲而古老,帶著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本能!指尖的血珠滲入石板的縫隙,在黑暗中留下暗紅的軌跡。每畫一筆,都消耗著他殘存不多的體力,指尖傳來鑽心的疼痛。
嗚咽聲和刮擦聲越來越近!陰風打著旋兒從廟宇的破洞中灌入,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鬱的血腥氣!那活人的抽泣聲已經變成了絕望的嗚咽,近在咫尺!
符文最後一筆落下!
嗡——!
一道極其微弱、卻帶著純粹“封鎮”意念的暗紅光芒,從地上的血符之上一閃而逝!整個廢棄廟宇角落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一瞬,彌漫的陰冷氣息被強行驅散了幾分!
陳七童拄著木棍,猛地轉身,背靠冰冷的斷壁,麵朝廟宇外聲音傳來的方向!
就在他轉身的刹那!
“嘎吱——!!!”
刺耳到極點的刮擦聲在廟宇殘破的大門處響起!腐朽的木門板如同紙片般被一股巨力撕開!
一股濃鬱到化不開的、帶著屍臭與血腥的陰風猛地灌入!
一個扭曲的“東西”……堵在了門口!
那似乎曾是一個女子的輪廓,但此刻已經扭曲得不成人形!四肢如同被強行拉長的枯枝,反向扭曲著撐在地上,支撐著一個腫脹發黑、五官糊成一團、不斷滴落粘稠黑水的頭顱!長長的、沾滿汙穢與血痂的頭發如同海藻般拖曳在地。它的“身體”上,布滿了無數張痛苦扭曲、無聲尖嘯的……人臉!那些人臉如同活物般在它腫脹的皮膚下蠕動、凸起!
最令人作嘔的是它的“手”——那根本不是手,而是兩截前端被磨得極其尖銳、沾滿暗紅碎肉的……森白腿骨!
剛才那刮擦聲,正是這骨爪在門板上拖行留下的!
它空洞、流淌著黑水的“眼眶”死死地鎖定了角落裡那個瘦小的身影!一股冰冷、貪婪、帶著無儘怨毒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陳七童!
“嗬……嗬……新鮮的血肉……童子……陽氣……”非人的嘶啞低語,從那糊成一團的口器中擠出。
“嗚哇——!”那被它另一隻骨爪死死掐著脖子、如同破布娃娃般提在身前的小姐,此刻終於看清了角落裡的陳七童,發出了一聲更加絕望的尖利哭喊。那是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臉上滿是淚痕和驚恐,華麗的錦緞衣裙被撕破,沾滿了汙泥和血汙,小臉因為窒息而漲得青紫。
看到小姐瀕死的慘狀,陳七童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徹底消失,隻剩下冰冷的決絕。
“放開她。”他開口,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孩童的稚嫩,卻蘊含著一種曆經幽冥磨礪的、不容置疑的冰冷。
那扭曲的祟物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發出更加刺耳的、充滿嘲諷意味的尖笑:“嗬嗬嗬……小娃娃……自身難保……也敢……”
話音未落!
陳七童動了!